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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承志 | 匈奴的谶歌

2022-10-22 08:48:23  来源: 保马   作者:张承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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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兰州几步之遥,挡住西去交通的,是从乌鞘岭开始渐次隆起的、那条黝黑形影勾人哀思的嶙峋山脊。

  它从古到今,都是一条著名的山。名字古老深奥,叫祁连山。

祁连山鸟瞰图

  右手是大沙漠

  蒙古牧人一辈辈地,总是唉叹水不好、惊呼沙如天,他们的骆驼累疲惫得连声哀号。他们心里满是绝望。他们随眼见而命名,给为沙漠取名毛乌素(恶水)、腾格里(天),给河流取名哈拉乌苏(清水)、查干木龙(白江)——亮晶晶地,沙漠就在右手的地平尽处,如一根闪烁的白线。

  但大沙漠并非完全没有水草。沙窝子,是一种小湖清澄、碱草密伏的概念。了解这一点挺重要,因为即使在沙漠里,也依然走着一个沙漠化的步子。

祁连山以东的腾格里沙漠

  左手是青藏高原

  早已使人疲惫的、千里万里的焦渴风景突然中断了,虽然还看不到高原的本相,但是寒气已扑面而至。判断不出山有多高,但它的一线连峰粗砺漆黑。遥遥的它一改淡黄的地貌,缓慢地从地平矗立升起。山腰有黑黑的牦牛,在稀薄的绿草上踱步。

  举世闻名的吐蕃—西藏高原,在这里露出了边棱。

  在东端,它弯成一个团状,如一座半环的团城,似搂抱似挤压地,断然截断了黄土高原。然后居高临下,把凛凛的寒气放了过来。

  ——我已经几次走过这里?不知道。只算进山住到一种特别的人群之中,也可以数出那一年在北麓的裕固牧区,这一次在南麓的门源县。南北都有灿黄的油菜花,都有拦河断流的淘金客,都有黑黑的杉树林,鹅绿的夏牧场。

青海门源县

  那十里金灿的油菜花,朴实又奔放,实在让令人喜欢。而一簇簇直瘦的青海云杉,不知为什么使人觉得凄凉。

  向西越过了这块楔入的藏山,左右翼豁然开朗了。

  那一年我在公路的左翼,也就是山的北麓,结识了一个黧面黑马的藏民汉子,他叫巴达玛。后来到了右翼,在沿着弱水的沙窝子里又认识了骑铃木摩托的蒙古孩子,是红乌珠儿。此刻,他们两骑马拦着路等着我。

  隔不远独自立着一个白马的骑手。他们介绍了才知道,是一个远方阿克塞的哈萨克,名叫盘山纳里。

  沿着山脉的道路笔直。大走廊,夹在流沙黑岭之间,把门户敞开了。

  

  祁连,一个研究了一个世纪也没有懂的山名。是匈奴语么?或者是什么语?这个词几乎与古代史一样古老。在与史料的纠缠中,有学者最后认定它就是天山;也有人考证它可以与阴山同提并论。

  与这山脉孪生一般,同时出名的是河西走廊

  但是我猜,哈萨克的盘山纳里也好,藏民的巴达玛也罢,哪怕就是刚刚路遇的那位二十一世纪的扎红小辫的红乌珠儿——在他们的观念里,草原并没有分成山脉和走廊。存在的只有牧场,只是祁连山脉和山北的巨大“浑地”(hundi,长川)。

  山脉瘠薄;北麓的耐冷云杉,南麓的灌木和草地。然后愈朝南,草愈不好,半秃半旱地,一直到西藏的冻沙漠。

  长川也是斑秃的;虽然可以在沙窝子里寻找扎营地,但是流沙逼近着,恐怖的没有声音的传说大漠,此刻就横亘北方。

  我想在沙窝子寻一位老者,却遇见了骑摩托正放羊的红乌珠儿。这个头发如毡片蓬克、牛仔裤破烂的蒙古新牧民,给我细致指点了与祁连山北面相对的这道平川和包围大川的沙漠。我懂得了这里和长城北部的沙窝子一样,它依然有草;沙窝子里有积水的淖儿,有富盐碱的细草。再远的那边,他指点着喃喃说,是蒙古国的牧场。

  那边是我的家乡,他说,那边是骑骆驼放牧,他们的毡包,就扎在沙子上。

  红乌珠儿的意思就是红小辫。他骑姿散漫,脑袋后头的小辫上扎一根红布条。和蒙古本部的同胞一样,这小伙子喜欢歪歪地斜坐在摩托鞍上,只要不说话就不停地哼着些粗哑小调。

  虽然概念非常不准确,虽然纠缠概念将永远说不清楚,总之他们(包括他朋友盘山纳里的民族)就是“”,是来自漠北及中亚的游牧民族,是古代匈奴和突厥、准噶尔和哈萨克的象征。

  鹰眼的藏民巴达玛勒住黑马,他的笑容如阳光般灿烂。“乔德莫!冈交吉?”他大声地向我致意。

  他的马笼头上,在马脑门的部位系着一支牦牛毛的黑缨。我知道,他们因为这个标志,被人称做黑缨部落。这个部落过去把守祁连山北麓的三个山口,所以也被叫做“三山口番”。他们的背后,就是广袤的西藏。

  好,你好么?你去哪里?我也问他。

  他的鞍后驮着重重的马褡子。他用力拍拍褡子,露出雪白的牙齿:“糌粑!糌粑!”

  人一说到自己的食物,那口气总有些异样。糌粑就是青稞,是全部的农业,是藏民自己种植的、与外头世界完全不同的作物。磨制糌粑的青稞,是神慈悯给高寒的青藏大山的唯一庄稼

  然后我们坐下小憩。接着又一起上马磕镫并行。

  他驮着糌粑,逆着西行的车队,走马穿行在荡漾的绿波中,走在无边走廊的机耕麦田里。在他的意识中,没有机耕的小麦,只有青稞和糌粑。没有道路,没有走廊,黑马的头一摇一晃,骄傲的黑缨也在一抖一甩。

  前后都是繁茂一时的绿波,好像区分不出小麦和箭草。巴达玛的黑马向着东方、走在平坦川原的时候,我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古代的吐蕃人就是这副姿态走向东方的;他们的左手是令人不快的沙漠,右手是黧黑嶙峋的祁连。

  他没有去想:若这么走下去,骑着马可以一直走过兰州,走到长安。

  他也没有想到:虽然藏不是羌,但是为了和沙漠那边的“胡”对应,他就是“”;就是古代各种羌人的后裔和代表。

  ——我的观察开始了。编句谚语吧:都长一双眼,看法却不同。

  今年再访祁连山的时候,几个不同民族的朋友被我邀请到了一起。红乌珠儿和巴达玛彼此以前就熟识,遇上一些日子,他们常常在马蹄寺的佛会上见面。而盘山纳里的加入却是由于不打不相识——听说以前有过一次可怕的灾年,大旱草枯人民流散。盘山纳里和巴达玛两家的父辈,有一天,为了争夺山口,曾经剑拔弩张,差点儿打起来。那是一个星期四,盘山纳里就在那一天降生。他的名字是波斯语,意即“星期四的阿里”。

  朋友们高兴地聚会。

  我们正好来自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又恰恰都是牧人出身。投机的交谈真是胜宴啊,那么多的要紧消息,那么多的共同心情!

  当他们欢笑吵嚷之时,我打量着我的这几个朋友,我总在暗自思索。古代羌胡两系的差别,相貌、装束、语言、音乐的分界,究竟在哪里呢?

  ——仔细分辨谁的毡帐应该扎在哪里,谁过去占据过哪里,已是不可能的事了。事事都在变幻。但是,他们又确实大致沿着山麓,在山脉和沙漠之间的狭长地带里,遵守着一条含混的疆界。线虽然看不见,但它就藏在这茫茫西去的沿山牧场里。祁连山又确实是一道古老的界山,它不仅做为一道地理屏障分开了蒙古沙漠和青藏高原,也分开了两个古老的人群集团。

  作者笔记本中的一页,祁连山分析

  这两个内涵暧昧并不清晰的人群集团,就是“羌”与“胡”。南有羌、霍尔、吐蕃,一脉传承直至今日雪山藏族。北有胡、突厥、蒙古,一片串连遍及欧亚大陆牧民。

  边界就藏在是这道山脉的外沿。它伸缩不定,时而避让凹进一块,时而挺进占据沙漠。整个一条山脉,养育着羌胡两系的各种牧人,阻挡着懒懒地也阴险地合围逼近的大沙漠。

  边界的模糊,暗示着一个地带的游牧性质。

  自古以来,这么一对相依于中亚与青藏的游牧邻居,一直把他们繁复的关系,时隐时现地繁衍延伸。他们的传统牧地和势力范围,大致地沿着祁连山脉,时而嵌入,时而错离。

  

  在羌胡之外的汉朝,出了一位奇特之士。后来人形容他的伟绩时,用了一个牧人不能理解的词,说他“凿通”了茫茫的西域路。

  其实是人的知识局限于见闻。汉武麾下的武士谋臣,对西方极地的世界一无所知。但是天朝正渴望扩张,也正遭受着羌胡的压力。所以他们要穿过混沌,到可能建大功立大业的远方去。

  而通向那里,先要穿过祁连和沙漠之间的长长夹缝,人把它叫做河西走廊。

  走廊是一个外来的路人观念。

  对于我的那些朋友,对巴达玛、盘山纳里、红乌珠儿来说,大山北麓的宁静草滩,是他们得以自古生息的牧场。他们不能相信:这里对一些外界的人而言,曾经是天堑险途和不可穿透的绝域。他们哈哈大笑;当听说需要用黄羊角锥子钻、用铁匠钎子凿、那些人才能走过去的时候。

  在长期的交往中,我染上了他们的眼光。我也象他们一样使用眼睛,眺望和打量,并逐渐习惯了这异类的“看法”。

  不过,虽然走廊这个词坦白了一种外来的窘态,它依然是掷地有声。没有四极八方俯瞰世界的气度,人不会把如此自然想象成走廊。那是大时代,人不象今天,目如鼠,步如龟。

  出了祁连山东端的乌鞘岭,我就目不转睛地盯着走廊的尽头。心不觉之间晴朗开来。愉悦令人捉摸。这么一派水草茫茫、羌胡混沌的古老牧场,居然,被一个陌生的行者凿了一个洞,钻了过去。这是发想的差异,还是角度的相悖?或者,那混沌的大漠草海中,埋伏着绊马索、交飞着铁箭头?

  突然心里觉得有趣。从年轻时就熟悉的、大戈壁的风,顺着走廊,挟着灼烫和尘沙,凶猛笔直地冲撞而来。烦恼一扫而光。

  心迎着风,念想如飞。一百里又一百里地,在飞转的车轮下,道路被嗖嗖数过。不尽的村庄,五十里一堡三十里一铺,顺着地势,一条长线,像是陪伴和导引着我的希望——正向着西方的天尽头缀连伸延。路在正中,疾疾向前。河西走廊,我总禁不住咀嚼这个名称。

  不用说,命名者并不是发现者,凿通者不过只凿通了自己的盲瞽。从地理和历史的意义上来说,河西走廊的概念,忽视了祁连南北游牧的文明。它不见六畜,只识丝绸。它只知商旅,不懂驻牧。每逢我沉思于四骑手的鞍上研讨时,就不禁觉得它狭隘而值得商榷。

  但我又是那些旅人的同情者。难道不是仅仅在这里,人才能实践奔驰的愿望;难道除了这里,还有哪儿能让人通行?在你我寄生的现世,在这个失义的古国,难道不是只有小人的欢奔,而断尽了志士的狭路么?

  流水一律从左而来,流向挡住沙漠的、一些偶然隆出的余脉。若是突然时而水流滔滔,那不久就会在右侧看见一片绿洲。每当从大桥上渡过湍流以后,紧接着就越过一座城池。武威,山丹,名字如雷贯耳。

  汉武帝派来的并非和平使者。他派张骞凿通西域的目的,是为了“断匈奴右臂”、为了斩断羌与胡的联系——换一句话:为了隔开中亚蒙古与青藏高原。因为这两块大陆一旦连为一体,天朝扩张的梦就要破灭了。

  大陆不是用黄羊角、而是用刀矛被血淋淋撕开了一条缝。沿着这一线伤口,马蹄车轮趟开了一条路。眼前这条路,像是劈开两块大陆的刀伤,又像是缝合它们的针脚。虽然它坦荡舒展,但我辨出了天野苍茫之间,那缝合的伤疤。

  车窗外闪过一座扎成八角的黑色牛毛帐。会不会是……说时迟那时快,一个女人抱着儿童,注视汽车的眼神一闪而过。

  流闪而过的藏女眼神,有如有好奇的潜语。

  汉武帝的河西经略的结果,首先是发动战争,其次是设置四郡。武威、张掖、酒泉、敦煌,著名的河西四郡做为王朝的楔子,钉入了辽阔的祁连山草原。

  没有看见巴达玛。当一座相貌古怪的土垒城堡,在几排夹板中被夯筑打着,渐渐出现在这块土地上的时候,你的祖先一定曾经好奇吧?

  红乌珠尔,当你的阿巴嘎(父系亲戚)纳和齐(母系亲戚)从北方的大漠家乡纵马驰来,当面前突然一字并排矗立着一座座军州——他们曾经说过什么吗?。

  武威已过,张掖在前,极目落日的地平尽头,还应该座落着敦煌与酒泉。

  天善良地降下小雨。通常曝晒生烟的走廊大路,被湿凉的阴云遮着,便于我不转眼地远眺。山影似青又黛,落雨时,远处白亮的反光暗淡了。

  

  祁连山丰美么?

  我这么问,好像在和他们三个进行讨论。望着山坡上深绿单薄的牧草,我觉得不安。我一问,几个人立即都在心里比较,分析或感觉面对的草地。这是牧人式的学术,说出话来的时候,已经参考了传说、往事、灾难和证据。

  显然三个人都心事重重。黧面藏民巴达玛,蒙古孩子乌珠儿,和远方的哈萨克盘山纳里,他们都默默不语。好像,我渐渐悟出了,不存在什么丰美的问题,对于游牧民族来说,只有牧场的宽狭、植被、气候、位置、居民……

  祁连山是什么?

  那首宝贵的古歌,它抒发又秘默,直白而费解。我在孩童时代就背诵过它,而数十年后再一字字吟味,依然觉得不可思议。

  失我胭脂山,使我妇女无颜色

  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藩息

  胭脂山就是焉支山。这首歌,它是原文的照译,我不止一次这么想过。强烈的直觉,逼着人这样断言。它简直是一件天生地造的浑然原物,丝毫不见编者的斧痕。无论你怎样吮咂吟味,它是无法匹配的。从情感、用语、格式,思路,都能判断它是古代的遗物。

  此刻它跳跃在我心里,我觉得几乎它就要破口哼出。虽然我的下意识——正紧张地在众多的旋律之间,在中亚抑或蒙古的语言韵味之间,晕眩地胡乱挑选着。都说匈奴无文字信史;我看这两句,正是匈奴给自己的悲怆总结。

  以前我们总把它当成牧歌时代。

  其实它是预言牧歌终结的谶言。

  它淳朴简洁至极。我追忆着体验,在哪里似乎遭遇过类似的感受。确实,只区区两句便唱过了从地理到历史的许多事。而两句怎样排列、两句里究竟孰一孰二呢?虽然短短仅两行,但推敲难定。是顺地理排列而来,还是以含意为重点?那么,女人和畜群,又有谁能说清楚哪一个该排在更重要的第一位呢?

  它透露了一个消息:祁连山不仅是匈奴的边界,它还是匈奴的主要牧场。

  河西之战战略图,汉武帝元狩二年(公元前121),骠骑将军霍去病两次进军河西,打击匈奴

  一条祁连山,如一个巨大的民族十字路口。东西可以望见中原西域,南北能够连结沙漠羌藏。除了东方,三面都是游牧的环绕。匈奴突厥从西,羌霍吐蕃自南,蒙古则由北而来——都如大潮起伏,向着祁连的核心离聚。

  好像兴衰运命一样,这些不同的游牧民族,在强盛时他们遮断四面,到了衰败他们又悄然消褪。他们分别充当过一时的主角,在这片荒凉与肥美并存、四通八达又自成体系的大草原里,喂养自己的男女老幼,获取着喘息,代代地生养。

  若以乌珠穆沁的标准来观察,做为牧场它寒冷了一点,瘠薄了一点。但是不敢浪言,眼前舒展的草坡和低密的绿草,谁知在20个世纪以前不是茂密繁盛得遮蔽了牛羊;山上碗口粗的杉树,谁知在匈奴人的时代不是搂抱不过的巨木!

  寒冷的林子里流出树根水,它们饱浸着草根的甜味涓涓渗出,淌成小溪、汇成河流。它们本来只是一股股树根水,只漫过牦牛的嘴唇、藏羊的鼻子、在泛滥季节带给草原以沼泽和淖儿——谁能说它平淡无奇?

  一条弱水,它缓缓流淌着,一滴渗入草棵便是一片湿土。在它有了余裕的季节,它会一直远流居延洼地,让那天尽头的干涸湖泊漾起清波。它不过是一道夏天才从祁连北麓流下来的雪水河,但是它能在给了青藏的六畜以饱足之后,还穿过山脉和沙漠,越境去滋润北邻的蒙古。

  而且,随便在某一个夏初的清爽日子里,一伙阿勒泰山的准噶尔人可以盘算拆散越冬的毡包,由心所欲地到青藏高原的哪里去驻夏。同样,匈奴的大汗也经常考虑,是把宫帐安放在帕米尔的背后呢,还是把它迁到长城边上?

  那种雄大的视野,今天已经很难想象了。站在这民族和历史的十字路口,同时远眺中亚、蒙古和西藏、并设想此地是天下中心——然后再观察牧场的话,该说些什么呢?

  显然三个人都心事重重。黧面藏民巴达玛,蒙古孩子红乌珠儿,和远方的哈萨克盘山纳里,他们都默默不语。祁连山,它做为天下游牧民族的主牧场,不知为什么今天显得可怜巴巴。

  我明白了为什么三个朋友都沉默不言。

  因为那不祥的、谶语言般的民谣。

  

  汉武帝夺取祁连山——他的语言是经略河西——之后,随着战争停歇下来和进一步的河西经略,出现在黑山岭和黄沙漠之间的,是城市。

  最初谁都觉出了河西四郡的特殊。

  但谁也没有料到,这群特殊的城市还会繁殖。在这块水和草都不丰足的地方,谁也没料到,日后分娩不止繁衍无度的,是城市。

  人们常用“无源之水”,来形容没有前途。祁连山流出的不是无源水,四座军城靠的也不是无源水,但说到底——祁连山是一道蓄含水量不大的瘠薄山脉。这些山里淌出的浅河若是断了水,有源就是无源。

  由于高寒,它的植被脆弱,漫山麓生长的,只是一层绿苔般的牧草。簌簌地抖响在高寒的风中,它的杉树和圆柏都呈着一种悲凉色,细瘦而单调。窄小的冰川和稀疏的森林分泌涵养的河流,只是一些“弱水”——它们随时会因为烧了树林或旱了夏季,而断了汨汨的浅流。

  它们本来没有打算、也没有气力拖拽巨大的城乡之网!但河西四郡筑起来了,密如虫蚁的村屯寨堡冒出来了!

  每逢青黄不接,河流母亲便感到乳头疼痛。

  而吮吸坚决而贪婪。人修了闸,挖了渠,沿着水流建起堡寨。他们寓兵于农,时而呼啸着挥舞着锄头和军械,扑向企图把畜群赶进庄稼地的南北牧人。

  南北两侧的人一直在变:从土谷浑到吐蕃,从准噶尔到哈萨克。而移居而来的农民却不变;他们操着粗嘎的甘肃土话,使着二牛抬杠的犁铧。渐渐地村落星罗棋布。地黑了,草倒了,愈来愈多的黑土被开垦出来。羊群马群不见了,南北的牧人迁走了。

  喧嚣纷攘之间,灌溉的古代诞生了。

  自古羌胡的高山沙漠之间,出现了最早的绿洲。

  同时,乳头干枯、源头枯断的可能,一年年接近着。

  在几道细流拖拽的、农耕和城镇的巨网的贪婪吮吸下,城毁人亡的阴影如天上的乌云,愈来愈浓重也愈来愈临近。

  我不明白人怎会视而不见——

  如今,村落蠕动着簇拥着,河西四郡俨然君王。林子里流出的树根水今天是走廊里的渠河,它们被引导改向,分割汇流,成了蜿蜒千里的灌溉水网。沿着走廊从东到西:石羊河灌溉了武威,黑河养育着张掖,祁连山西部的雪水河,喂养了酒泉和敦煌。

  那块城郊的空地里,又是一片脚手架矗立起来,挖土机蠕动着,不知又要盖一座什么。不太像工厂,听说是开发区。烟色的巴达玛,时髦的红乌珠儿,和牵着白马的盘山纳里判断不出那是什么。反正那熙熙攘攘距离他们的日子很远,他们要看好羊,别被陌生人圈了走。

  我指着那片方盒纸箱的楼群:问那里盖的是什么。

  “一个新的县城?”巴达玛问。

  “开发区,”红乌珠儿内行地摇摇头。

  盘山纳里一声不吭,凝视着远方。

  在望着走廊里的村庄城市的时候,他们的眼神里便如同祖先一样,点燃了一种罕见的热情。虽然保持缄默,但我知道,他们内心的感情很激烈。

  若能把城市比成河水,那么在河西走廊里,城市正在肆虐泛滥。

  

  为了弄个明白,我走了两次祁连山。一次住进南麓的门源,另一次去了北麓的裕固。从北麓能目击走廊大势,而在南麓能看见最本色的牧区。

  车行如飞。“银武威”,当看见一座标志城市的牌坊时,我猜出,马上就要渡河了。果然,几股奔腾的浑浊河水,逼得车不敢涉渡。车小心地爬上了高高的大桥。

  就这样,我走过了初中读过的河西四郡的第一郡,也初次目击了祁连山雪水灌溉出的,河西走廊上的第一块大绿洲。

  心中若有所动。我在颠簸的车上打开了地图。

  每一条河,都串着一片村庄网,浸泡出一块绿洲。

  若是小河,在浇灌出一块绿洲后,河就会消失了。像东部的河流汇入湖泊大海那样,这里的河流,终止于绿洲。大河呢,我震惊它们居然还精力有余,那么微缓的水量居然还有剩余——不仅轻易造了一片绿洲,不仅龙口总渠截着的水还淌出下游,它们浸流漫灌,流向更远的荒漠,接着造出第二块绿洲!

  这种连续制造两块甚至三块绿洲的河水,来自祁连山积雪不多的、黑白斑驳的山岭。每一片二三相连的绿洲,都是些沧桑演绎的去处。

  最大的一股水,是灌溉了张掖绿洲群的弱水。

  可以想象古代——弱水的上游,因为水清名叫黑河。它先制造了临泽张掖一双绿洲,又顺着走廊,北去救活了高台。居然意犹未尽,它出走廊进沙漠,在滋润了大片沙漠牧场之后,静静注入了居延泊。

  就灌溉文明而言,它曾是一个完整和完美的流程。如果利用它的人,能把一切保留在一定限度上的话。

  但是不可能,犁铧一旦刺破了草原处女地的绿植被,一切就欲罢不能了。

  河西四个郡,都是祁连雪水造出的绿洲。但是四郡还要挟拥卫城;于是武威携带民勤,张掖控制高台。而支汊尚可拦水,人们又逐水筑城:金昌、民乐,临泽、高台,玉门、阳关……不仅四郡,汉武帝插进草海当中的楔子,到了后日,竟然繁殖出了一字甩手的十数座走廊城市!

  只要你残水还有富裕,那么我就上游下游无限垦殖。让它遍野开花,处处村屯。河西的地名系统,如同一个生动的灌溉垦殖故事——头坝、二湾、四满;清水堡、大河驿、下河清。还有些带着军械和体制味儿:总寨、营盘、老军;靖安、宁远、威狄。农耕的本质就是这样:先要生存,二要富裕,然后进攻,它要榨干土地的最后一滴水。

  黧面的巴达玛,流浪的红乌珠儿,沉默星期四的阿里三个人领着我,晕晕乎乎走不出阡陌渠汊纵横的村庄。

  本来骑者步入农村,心理是傲慢的。但是一处烟树就隐蔽着一座村寨,碰了夯土墙只好转回来,走到头又是一道夯土墙碰鼻子挡路。来回地拨转马头,不久马儿也急躁地嘶了起来。

  当我们走进了村落的大网——由纵横交错的水渠织成的、庄户村落墙垣家屋的大网以后,我们迷了路。密麻麻的村庄,如网络上的绳结一般,由一道道泥巴渗水的渠连结着。巴达玛、红乌珠儿趔趄浪跄,我和盘山纳里头上冒汗。一不小心冲进水洼,都溅了满襟满脚的泥水。

  一群农民好奇地围观我们。转过来,背后也堵着一群农民。我们打马冲出水洼,方寸乱了,心也慌了。到处都是夯土墙,巷子和农民土墙,把我们团团围住。我看见,几个牧人的眼睛里,已然失了那种古代的热情和兴奋。

  现在不是英雄一声呼啸,飞马驰骋把步行的农夫劫掠一空的时代了。现在是骑手被比山头还多的村寨、被比砂子还多的人群逼赶着步步退却——哪怕那些人不会骑马、姿态丑陋,哪怕那是一种卑劣的胆小之徒;被如此人群逼赶着,退向石砬子嶙峋的山顶地带、退向旱渴灼人的沙窝深处的时代,已然降临了。

  河西生存的原理就是这样。如同其它的绿洲。山脉融雪,造成了绿洲。绿洲能生育农民,他们引水耕作,沿着渠闸为家。他们也是一样的生计所迫,顾不上被挤压到深山的游牧民。总之有人欢乐有人愁——灌溉的文化形成了,它要发展,要挖金造银,要用渠和村把大网织得更大,把荒地灌成绿洲,把草原犁成耕地——就是这样。

  那一天,好不容易我们才逃离了土墙沟渠。

  喘息已定,我们懒洋洋地躺在北麓的马镰草丛里,谁也不说话。

  抬眼向左翼望,祁连山触目的褶皱孤寂冷淡,一字排开的峰峦,如大地的尖齿。欠起身子回头,刚才走过的路不见了,只见无数的条田块田,一直伸延天边。炊烟弥漫着升飘,罩住了隐现的烟村。密密麻麻的人影,正蠕动在网状的田地上。

  

  没准现代和古代的区别,就是现代五十年的变化速度,能够与古代的十个世纪相比。躲在文明阴影里的水草之争,不是十个而是绵亘漫延了二十多个世纪的、古老的草场水源纷争,好象也到了尽头。

  古老的南北两麓代表的、宏大的中亚青藏之间、苍狼美鹿与雪山狮子之间、一个古老种族和另一个谱系的族群之间的冲突、谈合、占取、退让——已经改变了方式和规律。传奇的道德规矩荡然无存了。包括谈判双方那巨大的规模、包括其中丰富的暴力和妥协、贪欲和让步,都彻底地改变了。

  如今,没有弹性的边界、四季应时的原则、一言之堂的法度,代替了古代的实力形势和调停艺术。但这更不能解决缺水缺草的现实。于是补充外行与霸道的,就是无止无终的纠纷。两个县斗,两个乡打,两个庄子或两群人年复一年的吵嚷揪扯。

  富裕了,羊多了。不知怎么回事,就象城里到处都冒出了汽车,如今的乡下满地都是羊。谁都在喂羊,到处都是低头啃草的羊。草地上是羊,秃山上也是羊。就连黄土高原那万世旱渴的赤裸山岭上,羊群也在漫步,好象在啃含有营养的碱土。

  哪里还分什么牧民农民户!如今老农民家里圈养的羊,比得上成吉思汗的一半头数。羊比草长得快——这种怪事,古代的哪一个游牧民族能够想像呢?

  所以草不够吃。草不够一半、甚至不够三成的牲畜吃。冬天的青贮草没处打,夏天的家门口也稀拉拉。不要说祁连山这么单薄的山;新疆缺草,西藏缺草,就连乌珠穆沁那么肥美的草原,也是冬天缺草,夏天缺草,草原在为草发愁。

  过去游牧民族不太在乎草地。因为在古典的观念中,只有牲畜才是财富。而今家家的山坡平原都用铁丝网围着,人人都懂得了“寸土必争、寸草必争”!

  人们的心里,早已失尽去了昔日那巨大山脉灼灼沙漠、以及濛濛走廊极目天下的地理概念。眼睛转也不转地盯着的,只是对面的那群牦牛。瞧,它又越过了山脊,吃了我们乡的冬窝子。

  潜藏着深刻历史的人群关系,已经简化成了山脊两边的一面坡、一洼草、一道沟。两侧的公家官员或者设禁,或者挑唆,各自为了自己管下的子民,争得面红耳赤。在王法上算计,在会议上决斗,在深夜里值班。一旦山头上的监控哨报告说对方越境,立即用电传直报北京。

  ——以上都是巴达玛的舅舅,一个办公室主任吐沫星子乱溅地给我讲的。在场的除了我还有巴达玛的爷爷。我听得兴趣盎然,老人听得瞠目结舌。没有料到的严峻日子就这么来了,不容巴达玛爷爷感慨。古老的南北麓之争,早已不是他们佩带着牦牛毛的黑缨,在三山口度过的那种日子了。

  今天在南北麓之间发生的,也不是红乌珠儿和盘山纳里的爷爷们经历过的,谦恭地弯腰行礼、再紧紧握住腰刀就能解决的事情。

  在“羌胡”的古代,边界是游移和模糊的。

  因为两系的人群本来就分不开;他们互相交换,互相穿插,互相通婚,一块组成了祁连山的居民。祁连山不是可以一劈两半的大西瓜,它是一座伸缩蜿蜒、峥嵘万状的山。人类在它身上往来奔波,但没有谁想把它从头到尾地切开。它的耐寒的森林,那些它的北麓云杉南麓圆柏柴白杨、它的黑黑雪水,都不能沿着中脊线竖着切开。

  山中藏民如巴达玛家,都是半兵半牧驻牧界山的藏民后裔。汉人蔑称他们黑番,什么马蹄寺十四族黑番、三山口黑番(巴达玛读着这些资料恨得咬牙)等等,以和裕固黄番区别。巴达玛告诉我,他爷爷以前常把夏营盘扎到北边沙漠的水淖儿里去。那里是走廊以北,靠近蒙古国的界标。

  民族的弹性,造成边界的弹性。总的来说,大致沿着整条山脉,亘古的划分是北蒙南藏,沿袭着古老的北胡南羌。只不过边界如山脉一样宽,你中有我,北里有南。藏民的八角牛毛帐篷,就象夏季雨天的云彩,越过了祁连北麓,遮盖了也切断了所谓的大走廊,扎遍了辽阔大陆的西半。同样,哈萨克的毡房、喀尔喀的蒙古包也深深南下,在古老的藏区地界找到了安歇,找到了家。

  现代背弃了旧俗,1959年,在山脉森林和人们头上,划了一条清楚的线。从此南是青海,北是甘肃。它不管游牧是一种漫游,本身只能接受弹性的边界。山脊划线,带来了不尽的烦恼。

  如今牧民们已经放弃了发言。草场纠纷和水纠纷,全都在官员之间讨价还价。

  前一年在张掖,见黑水河边的两个县争水。下游的一个说我们没有地表河流,于是就在上游大打深井截住水脉;上游的一个批判说你们违反民族政策,你们破坏了一个民族的“可持续发展”。原来那是裕固和汉族争水。

  这一年在门源,又听说山脊线上两个县在争草场。山北被指责侵略的是裕固牧民,山南自称防卫的是藏回农民。巴达玛、红乌珠儿他们不在,从巴达玛舅舅嘴里我怎么也问不出具体情节。“很严重!反正啥啥都上了!”他很会守口如瓶,咬着牙不露底给我这外人。啥啥都上了呢?是上了刀子斧头、还是上了武警民兵?

  我忙拿出深谙纪律的口气:“那只有向中央汇报!”没料到他说,这官司到了中央也不好打——人家是“特有民族”!

  我听呆了。离开民族研究所才几年呀,没想到民族理论又前进了。只听说民族有少数多数,没听说还分特有稀有——好象说的不是民族,是熊猫。

  

  进山——有着全套丰富的解数。呱噪西部的新潮人不懂,在进入祁连山之前人不能避开一个地理区,它就是火烧干沟般的前山地带。这体验在整个大西北都是普遍的;无论前往天山或是帕米尔,你避不开这一段熬人的前山苦闷。在新疆,在甘肃,数不清多少次,我对着山影绕着沟壑,忍着喉咙皮肤的灼裂!

  这一次也不例外,满眼只是不毛的石砾。更可恨的是居民点却建在这种地方;为着水,更为着出山的交通。

  祁连山和蒙古牧区不一样。在内蒙,草原本身就是世界。而在这苦海般的大西北,哪怕在夏季,也先要经过一个荒秃焦干的浅山区,才能进入绿色。而且公路修得比浅山更靠外;去草原么?先在远离青绿的狰狞秃山里走个够吧。大地被切割得破碎不堪,山麓没有马镰花,只有恐怖的石砬子。车嘶吼着颠簸着,人的心思和精力,都在干沟里耗尽了。

  就这样好不容易进了北麓的浅山。在先要通过的、裕固人牧区外围的荒山里,有一个叫白音的聚落。我的另一个朋友、红乌珠儿的家史就在这里藏着。

  他们不愿多说,我也不穷追乱刨。其实苦难都是类似的,它几乎平均地降临给了每个民族。白音藏着的这段喀尔喀蒙古故事,其实并不比哈萨克或藏民更悲伤。

  ——他们的家乡,并不在张掖西边的沙窝子里。他们是外蒙革命那年,顺着马鬃山,涌入甘肃境内的蒙古难民。唯靠了把守祁连山的藏民同情,血污斑斑的他们,总算获得了一块喘息的草场。

  家乡的驼兵居然越过国境来追杀。他们惊魂未定,贴着山麓继续南下,一直到达了祁连山的浅山地带,紧依着藏民扎营。走廊里如链的城市,锁住通道挡住了追兵。外蒙军队没敢越过这道城市链,于是难民们定居了下来。

  一向侵占草场的城市,唯此一次,讽刺地替牧民阻挡了来自草原的攻击。

  我凝视着红乌珠儿的爷爷,听说他们的身份是侨民。如今他们没有几头牲畜了,乌珠儿的爷爷,那位喀尔喀老人的打扮已是汉装。乌珠儿则一副现代派嬉皮士装束:从铃木摩托的装饰中,看不出他的族属出身。

  虽然灌木被啃噬以后,浅山的风景一片不毛——但是它依然有糊口的草。

  绝路上其实还可以走许久,听了红乌珠儿的故事后我这样想。我惊愕地觉察到了祁连山深藏的另一个伟大品质——予人避难。

  最典型的收容浪人的故事,还当数裕固人

  “裕固”完全是个晚近的称谓。据口碑记忆,他们是一群从“西至哈只”迁徙而来的游民,自称“尧乎尔”(Yohur),由黄黑两部组成。黄尧乎尔讲一种蒙古语言;而黑尧乎尔则讲的是突厥语。不知经历了怎样的磨难,也不知深层的缘故究竟,总之他们赶着残剩的牛羊,抵达了祁连山。

  我想,更准确的考据不能够也不必要。简单说,“西至哈只”还是更接近吐鲁番的旧称西州火州;“Yohur”也还是更使人联想畏吾儿——这个后来被雅致地写为维吾尔的词。他们大约是甘州回鹘或西州回鹘的两个小分支,风雪灾难,离散流失,最后流浪着投奔了祁连。

  藏民是祁连山的主人。收容的过程和细节已不能细考。但是藏传佛教在收容的前后,显得特别醒目。是穷途末路的投奔者低着头、谦恭地表白了仰慕呢,还是主人划出一隅草场的条件,就是无条件的全面皈依?

  不知道。如山体纵横的沟壑一样,所有的细节,都隐藏在历史的褶皱里了。

  从此后,两部分人一同归化了藏文明,两种语言一起赞颂佛的慈悲。褴褛的移民渐渐安心定神,在祁连山稀疏的林子里,一辈辈住了下来。他们先是被外部看做一个整体,又被政府挑出两个吉利字命名,这么成了今日的裕固人。

  藏、蒙、哈,三大系统的游牧文明都凑齐了,我想。

  不过哈萨克被接纳的故事可没有这么流畅。盘山纳里说,他听家族的白胡子老人讲,哈萨克进入这贫瘠的大山的时候,是靠叉子枪打开了一条血路。——那个鱼死网破的日子是个星期四;一个男孩生在那一天,被取名叫盘山纳里。这个词是波斯语,意思是“星期四的阿里”。

  我去看了盘山纳里出生的地方,那儿住着他的一个亲戚。

  

  在衫树林里有一座林业局的圆木屋,盘山纳里的亲戚是护林员。这哈族汉子微笑着,给我烧了克烈部落式的奶茶。一连几天,他给我指点森林树种。在他的木屋里我发现了两本好书,一本《祁连林业志》,一本《哈萨克民族迁徙史》。

  原来,若不是山外那些蠕动繁殖的密密村庄,树林其实是可以适量采伐的。因为树木“过熟”了,会腐烂空朽,也就没有什么用处。但是为了涵养水份,一棵碗口粗的小树也能带着3吨水——所以王法禁伐。

  他比喻说:每一棵祁连山上的树,都暗暗保着山外农区一个小孩的命。所以禁伐令从来严厉。随着山愈来愈秃,水愈来愈少,人愈来愈多,禁止砍树的法律也愈来愈狠了:谁砍了一棵树就关他十年的牢。

  后来,在通向祁连山西极的路上,又遇到一个罕见的哈萨克墓园。墓碑上用蝌蚪般的文字,刻着一段不曾透露的历史。我瞥了一眼便心跳了,但我克制着自己,心里对自己训斥道:算了,你不能一切全懂……

  那本林业志说——黑石嶙峋的祁连山,其实不能与昆仑或天山相比。这座被匈奴深爱不已的山,其实它海拔低、冰川小、森林稀疏而且树种单调。

  也许它说的仅是今天。也许古代的胭脂或焉支山有过茂密的原始森林。但阏氏(匈奴王妃)盛妆的时代已是不可再追的梦,祁连山如今是个病入膏肓的老人。哪怕一点一点地喂药、一株一株地植树,也不能指望漫漫的调养,能换来一条山脉的再生。

  它地处高寒,山体缺乏宽度。它吐出的河流,不仅是内陆河,而且随时可能变成季节河、间歇河、变成断流的浅滩、变成枯涸的干沟。

  在我猜度的古代,或许它的褶皱沟谷出没着熊罴虎豹,林间溪流游动着红鳞人鱼——到如今,它已然沦为了一块二流牧场。

  祁连山——它只是为了羌人胡人的畜群饱足,才被造化并且耸出地表的。它没有料到:两千年里,从山麓流出的自由河水会被段段截获,被强逼着囚禁于渠网。它没料到流出胸腹哺育六畜的乳汁被四郡夺走吞饮;更没有料到四郡满足之后,等着搂住它狂饮吮吸的,还有沿走廊繁殖出来的成串的城市、无边的村庄!

  “没有多久啦,”盘山纳里自言自语。

  ——什么没有多久了?

  随着盘山纳里的家族转了几天,我明白了什么是四大山脉。护林员教给我:四大森林山脉,就是天山、祁连山、大兴安岭、喜马拉雅山。原来是这样,我第一次懂得了什么是四大山脉。当然,他忧郁地补充道,哪儿谁也比不了天山,那是我们克烈部落的故乡啊……天山的森林都是原生林,而这儿,祁连山是次生林。也就是说,以前早被人伐过砍过,现在你看见的树,多半是后栽的。

  一棵树,在这座匈奴的山上,长成10厘米直径需要——40年时间。我听得倒抽一口冷气。怎么这那么难!……他答道:确实种树难,因为山上太冷了,树像瘦孩子一样生长缓慢,年轮仅仅一毫米。

  我打量着树林,心里暗自盘算。这儿的树不粗,直径一般也就是个两尺。转了好一阵子,很少看见一米粗的树。……

  我只盼一次次地,让脚踏上这些土地。

  哪怕粗糙地,此刻我只想和大山独处一回。我心里喃喃重复着那句哈萨克护林员的话:太冷,树的年轮只有一毫米。但是你别小看那棵不粗的树,它的根,可以带3至5吨水。

  水脉之源,避难之山。我喜欢这样——身在其中,脚踏现地,然后琢磨微妙的滋味。是的,一切还都在限界之内,祁连山还有一丝的余裕。但我有时好奇地猜度,哪一天才是时机失尽、崩溃枯竭的大限。

  

  我们的马儿突兀地嘶着,茫然不知走向哪里。进山吧,他们默默对视一眼,同时勒转了马缰绳。

  明花飞地的裕固人,有一个特殊的故事。

  为什么是飞地?因为走廊上的牧场,在走廊漫长的农耕史中,已经一半沙漠、无法放牧。飞地之间,插入进来的,不单是农业、还有采矿业甚至工业。河西早已不在羌胡牧人手里,它早变成无孔不入的农耕啃剩的一根骨头了。

  城里的四眼参谋居然说:可以在银行里存一个游牧方式。等生态好转以后,取出带利息的款子买回牲畜。

  “狗日的!”巴达玛、红乌珠儿、盘山阿里三个人齐声怒骂。

  买回一个文明?

  在高台,牧人与农民争水。高台农民因为地面没有流过的河流,就打深井,断了明花裕固牧人的地下水脉。而新生的明花“农业综合开发基地”,居然请来韩国的资本,把10万亩草场一下子垦为农田。扭捏了一个世纪多的半农半牧方式,被败家子一顿饭的功夫,就翻了个底。

  沿着冷龙岭,顺着范长江爬过的大梁,我登上了鄂博(它当然就是蒙语敖包),一直出了扁都口。

  “扁都口的视野”,这个小小心愿,已经被是我想象了几年的一件事。以前翻地图时曾经暗自想过:若是有一天能站在扁都口,枕靠祁连山脉,望尽河西走廊,那才是一大享受!

  而此刻,我当真站到了扁都口。眼前一字甩开地横铺展开的,是神密莽莽的走廊。

  沿着冷龙岭,顺着范长江的爬过的大梁,越过了鄂博(它当然就是蒙语敖包),在霍去病、隋炀帝、尕司令都走过的扁都口西坡上,我坐了下来。难言的壮大视野,此刻尽在我的眼前。

  我突然想到——真奇怪,自己怎么总是从这头出来、面对那边?

  我的身边站着巴达玛、盘山纳里和红乌珠儿。我高兴我有游牧民的眼光。

  此刻山林就在耳侧。这寒冷森林里满是云杉、圆柏、柴白杨。它们寂寞地飒飒响着,在风中抖动着叶片。一股溪水流出扁都口。目击的视野确实浩大。极目望去,坦荡无垠的一字地平线迎着人,影绰的村堡若隐若现。

  对农耕民族来说,走廊完全就是一片天赐的平原。他们正辈辈地在那里辛勤劳作,享受着得天独厚的灌溉农业,享受收获。

  灌溉的历史,走得太长了。走了两千年以后到了今天,谁能料到令人艳羡的灌溉文明,发达成了自然的死症?在走廊里定住下来的居民,与祁连山吞吐的水量互相平衡的时代,已成了旧远的说话。完美早是逝者,居延海干涸了,弱水半流半塞,黑河被人寸断,下游尽头处水草肥美的额济纳,早变了一道恐怖的干沟。

  再加上河西五地市,约十数座城市;70万公顷灌溉田;数百家工矿企业用水;四千万人口;五百万头牲畜饮水——

  祁连山日复一日,被榨骨吸髓,早已面黄菜色,早已精疲力竭,再也榨挤不出更多的水了。四郡,汉武帝代表农耕民族钉进河西走廊的楔子,在过了两千年之后,终于遇见了冷冷的质问。

  我听见噪杂的吵嚷,不同的见解在比赛喊叫。

  农民们憋红了脸怒吼着,三个牧民却一语不发保持沉默。我被左右撕扯着,粉碎的快感裂帛般地迸出。农耕是无罪的!我一会儿这么喊;它谋杀了匈奴的大自然!一阵功夫我又那么叫。反正一切都晚了,我们的事不过是看破车滚下坡。我想哭又想笑,想严正声明又想胡闹乱嚷。这时,猛然一个红灯亮了!

  ——四下里一声惊叫,随即安静了下来。电视上节目标题红灯般地化出:民勤断水。电视说,甘肃计划造一条水泥管道,横贯铺过沙漠,远距离给民勤输水。水泥管子埋在沙子里,不漏不渗不怕牲畜咬。电视有板有眼地讲:线路设计最后决定走北线穿沙漠,好处是不与沿线人等发生纠纷。

  民勤,我在那么早就听说过这个县名。土地太懒,人民勤劳,它给人一种振奋的联想。但是民勤县是一个紧紧挨着大沙漠的垦区,上游是巨大的银武威,从冷龙岭流出的石羊河,在武威绿洲的村镇城池的吞饮吮咂之后,到达它的嘴边时已经几近枯干。山水不能到达,沙漠近逼侵噬,它熬了那么久的岁月,最终撑不住了。

  人愈来愈多,而水却并没有随之增长。50年代民勤得到输水5亿立方米,但是去年只得到1.5亿立方米。缺水断水日日警报,气得人干脆给民勤修一条混凝土的地下水管。从甘肃开始埋,绕过走廊的城镇链,整个埋在沙漠底下。

  我盯着那方管子,心里想着汉武帝。他会想到有朝一日,他的四郡要用这么一根管子喂养么? 一个强盛的文明,一方水土和一群活泼的人民性命,难道就靠这么一根古怪的管子苟活?

  而挤榨的大军还在膨胀。甘肃依然视河西为自己的粮仓。你若说河西的农耕化早晚要酿成大悲剧,那些脖子粗脸红的甘肃官员会粗话骂娘。

  河西是甘肃的商品粮基地,它的百分之70粮食出自河西——这种设计的险处,今天显现了。自汉武帝以来,一刀剁断青藏高原与蒙古高原,在边界的夹缝处,寓兵于农,筑城设郡——这种政治的险处,也在今天暴露了。

  我注视着那根输水管。管里大约可以开吉普车。这根埋在沙漠下头、给民勤县“地运”(不是空运)用水的混凝土大管子,是一个人类创造的怪胎。

  灌溉的文明,已经走到尽头了么?

  或者换一个说法——走廊的绝路?

  这个词,本身就存在汉语的悖论。

  “在银行里存一个游牧方式”!我真是哑口无言。看来,在时代潮流中急欲亮相的知识分子最开人眼界。用存款买回一个文明吗 ?只怕你落入千载的地狱,旱死渴毙、再也无法超度!

  报纸上的大标语写着,要注意克服三化。我问红乌珠尔什么是三化,红乌珠尔虽时髦也没敢肯定:大概是沙化、退化、盐碱化? 要不就是腐化、假话、没文化 ?

  我忽然意识到:没有一句没有说过,没有一句值得再说。话讲尽了,所以人们沉默。我明白了为什么盘山纳里从来都一言不发,他是对的。

  人和人无话可说了,大自然开始独自发言。2000年突然野兔大量死亡,人们都吃惊了,但事情没传开。据盘山纳里告诉我,前些年还曾有过狼和獾子突然随芦苇消失的消息。再往前数,野马群为石油公路的通车,突然实行过集体死亡。

  紧接着,北京的大沙暴一场接着一场。人们慌神了。由于黑河也断了流,已经被渴死扼死的居延海,把以前喂给它水的黑河河谷,变成了最大的风沙口。它仇恨地掀起凶狂沙暴,把漫天的黄沙尘一直送到北京,宣布它的报复。

  河西走廊的历史,终于走完了。

  它的兴衰一共是两千多年。

  陪着它走尽了自己的路途的,是祁连山的游牧文明。南麓已多是农民厩养,北麓已经退牧改农,中间有采金的推土机疯狂地挖烂了一座山,又挖烂一座山。古歌时代已经逝者难挽,新的祁连日子——从东海龙王处借来海水再把它淡化、然后大搞机械化农业的日子、在大沙漠上密麻麻繁殖小城镇、天天喝着四川湖北输来的水躲沙尘暴的日子,正在发足马力。

  从北到南,又从南到北,车随着这条路,不尽的飞驰着。

  此刻我清楚地看见了:这条路,就是两大陆之间的那条刀疤伤痕。路面滑如刀面,路基如铁如钢。终于走完了,如今它疾疾驰向绝路。

  也许它是我留意过的,最长久的一个历史过程。

  四野无声,不祥的空气在酝酿。浑黑的雪水,急速地流淌而过。

  这是祁连山的最后宁静。

  对岸的草木石头,都是如墨的蓝色。我蹲在河岸上,看着下头渡口。一伙开手扶戴白帽的农民,在清黑的水流里使一个木筏,把砖瓦油桶和水泥一趟趟来回摆渡。他们率先富裕了么?两岸都是云杉,能看见冷龙岭的主峰。一连的黑褐嶙峋的连峰,只有那个山顶披着一层白雪。

  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藩息

  失我胭脂山,使我妇女无颜色

  突然耳际响起了嘹亮悲亢的长调。如今我字字咀嚼着,只觉得苦涩而震惊。实在是不可思议,总结20个世纪的沧桑,结论目前的绝境的,没有别的,只有这首古老的谶言般的古歌。

  2001年12月写成(2009年改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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