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睡觉的事

　　饿了吃饭，渴了喝水，困了睡觉，人的本能，我不以为这是什么大事。何况我睡觉一向很好，没有人教我怎么睡，想睡觉了，往床上一撩平，几乎不用一分钟，唿噜准响。没有特殊的情况，我每天11点钟睡觉，早晨五点半起床，这样我已经保持了几十年。

　　睡觉虽然是小事一件，但闲聊的时候，涉及到睡眠我就不言声了，当着那些长年失眠或者长年睡眠不足的人，炫耀自己睡眠好，不但不道德，而且近乎残忍。因为对他们来说，睡一个好觉那简直就是天大的事情。

　　但是最近，如果有人愿意和我聊聊睡眠的事情，我开始兴趣大增，不介意了。因为接近退休年龄的我，忽然发现，有很多专家在那里讲应该怎样睡觉。我听了以后觉着很新奇，又马上找了很多关于睡觉的文章研究学习。

　　原来睡眠是一件大事，关系到生活质量养生长寿甚至工作前途命运等等，更有权威级的专家说，睡眠问题关系到华夏民族的繁衍和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这是从大的角度说，从小的地方说，睡眠质量体现了一个人的趣味，学识，教养，人生的层次和形象。

　　这话当然不错。尤其是特别在意别人评价，功利心强烈的我也是这样认为的。但我不是害怕有人说，别看你快六十岁了，你连睡觉都不会。其实我是关心睡眠与寿命的关系。可是专家的话听多了以后，我意外发现我几十年的睡眠方式居然是错误的，若不是身体的底子好，我本不能活到今天的。关系到生死的大事，谁能掉以轻心呢？

　　专家的话总是要听的。

　　某大学生命与科学研究院的张教授说，睡眠应该是这样的，首先，在即将睡觉的时候，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也不能想，要抛弃一切杂念。什么家里的存款还有多少，房款还贷还能坚持几个月，孩子的大学学费从哪里挤出来，老妈的病还需要多少医疗费，丈夫什么时候能找到工作，包括自费隔离需要花多少钱，米桶里还有多少米，不要想，统统不要想！想一次就减少一天的寿命。多可怕啊！我以前竟然不知道！这可能已经大大缩短了我的寿命。

　　另外要注意，每天睡眠有四个小时就足以保证人有充沛的精力，超过四小时，人反而昏头涨脑。我试了试，果然，如果我每天睡觉五个小时，我就会昏头涨脑。

　　某研究所的所长说，晚上要有意识地放松自己。晚饭以后出去溜溜弯，不要剧烈运动。回来以后听听轻音乐，最好喝一杯牛奶，有助于睡眠。我倒是找了一些邓丽君的歌儿，可是每次一听我就柔情蜜意想入非非，经常有一个不方便说的地方有反应，显得我有点老不正经。试着喝了两天牛奶，结果肚子里咕咕噜噜地不停响。问别人，别人说是肠胃对牛奶不耐受。想想也是，专家的建议不一定适合每个人。不怨他。

　　某香医生说，岁数大的人，应该保证每天八小时睡眠。最好分房睡，个人睡个人的，可以有效避免相互影响，明显提高睡眠质量。费了老大的劲，处理了大床，买回来两个单人床。可是分开睡觉以后，我不影响老伴了，老伴也不影响我了。结果谁都睡不着了。看来不太行。

　　某洪医生说，按西方比如米国的科学分析，人应该有 夜生活，在夜里两点以后睡觉。完美的夜生活以后，心里没有牵挂，身心舒展，睡得就深入，质量就好。另外睡觉的地方也很重要。米国的很多人就把房子处理掉，然后在路边支个帐篷睡觉，在睡觉的同时，吸取天地的精华，对五脏六腑有巨大的滋养作用，有助于长寿。而且空气清新，避免了中煤气的麻烦。

　　可是认真地说，我觉着不行。我倒不是因为过不了夜生活，也不是怕夜里有车从我的帐篷上压过，或者夜里有点冷啊什么的，别人能睡我也能睡。我是怕有人，比如警察，城管，好心人都会不停地问我为什么在大街上睡觉，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助的。这样会严重影响我休息。

　　某总编说，不管你白天是什么身份，晚上一躺下你就想，主啊，爱我们的主，你看顾带领我们平安稳妥的度过了一天，所言所行，不妥之处求您赦免，我们将安息于你的脚前，求我主为我们驱散黑夜的惊扰，原谅您的孩子吧！我不知道我白天都想了什么，也不知道我白天都干了什么。我是您忠实的子孙，我要和您一起去天堂极乐世界天天过圣诞，我将追随主的灯塔给我指明的方向。阿门！

　　我默念着这一套，总算是睡着了。可那个看不见的主，又把我叫醒了，说不欢迎我这样的人。因为我是一个党员，就不可能是一个虔诚的信徒，如果我是一个虔诚的信徒，那我就是一个假的党员，属于两面人，而两面人是危险的家伙，主是不相信的。我努力洗白自己，主就使劲驳斥我，我越努力，主就越驳斥，几次这样的经历以后，我竟然被驳斥得失眠了。

　　从来不失眠的我，竟然失眠了！这需要我认真对待了！

　　唉，可怎么好？看来我的悟性和辩解能力还是低啊。没办法，有病还得看医生。我去找某洪医生，大师级的某洪医生硬是不简单，他说，在探索的道路上有一些挫折和坎坷是正常的。要相信自己，要相信人民，要坚持下去，并且采取一些强有力的措施，可以吃一些能够杀死影响睡眠的病毒的特效药，比如艾斯唑仑片，能够有效增强人体的防疫能力，它代表了西方先进科技……只要坚持吃下去，就一定有效果等等。

　　但我是急性子，最受不了的就是慢。我急急地把我关于睡眠的探索与学习拿出来分享给别人，和别人讨论。我的同事，小年轻儿巴淑华说，别看你岁数大，平常什么事情都像个百事通似的，一遇到真正的专家，也不过是露馅的下场而已！你还是听听我的经历吧。

　　巴淑华讲了在地铁睡觉如何香甜的事情，她讲这件事的时候，脸上有了几丝红润，情绪似乎也高了点，也没有哈欠连天，这如同是在使劲探索正确睡眠的追求上搡了我一把。我一定要搞好睡眠追求长寿。

　　巴淑华的事情是这样的：早晨六点，外面的天还是黑的。已经坐在地铁车厢里的巴淑华，忽然有困意袭来，努力调整几下以后仍然从座位上滑下来，“噗嗵”一下坐在地面上。有那么几秒钟，她想伸手扶着座位起来，回到座位上去，没有成功，反而慢慢地滑向一边。斜挎在身体一边的黑色皮包，就垫在了腋下，姿势看上去很像是在努力保护什么东西，也像是一个抱着什么要去完成任务的战士。

　　地铁车厢里大部分人都在补觉，没有人过分注意她，刚才坐在她两边的人，也正在睡觉，朦朦胧胧地感觉宽敞了，以为是有人下车，只是把身体往空地方舒展了一些。

　　时间还早，每一站都有急匆匆地人上来下去，一下子看不见躺在地面上的巴淑华，踩到她的羽绒服也是正常的。

　　有两个年轻人看不下去了，车上这么挤，你就不能坐着睡觉么？躺在地面上，一个人占那么多的地方，影响别人多不好？一个小伙子蹲下来，伸手推了一下巴淑华：“大姐醒醒吧，找个座位睡去”！另一个说：“她是不是有什么不舒服？用不用报警？”

　　似乎是为回答年轻人的质疑，巴淑华没有起身，反而轻轻地发出了细微的鼾声。她表情舒展，身体姿势也展现出一种完全扑在皮包上，不顾一切的坚强样子。似乎是在宣示一种谁也不要妄想打扰我的态度。她不用担心睡过头，从这头到那头，两个终点。巴淑华顺便得意地说道，要不是在地铁的起始站，她才不会在那么远的地方买房。虽然要还二十年的贷款，毕竟便宜不少。

　　巴淑华讲的时候，满满地都是甜蜜的回味和幸福感。她说，知道吗？我什么噪音也听不到，身边车轮发出的声音，也如美妙 的音乐节拍，谁也干扰不了我，随着车厢有节奏的晃动，我全身放松，就和坐上了幸福的诺亚方舟，就要从生活中摆脱出来一样，伴随着大家往幸福的彼岸驶去。那一刻的梦境是太美好了，太美妙了，简直无与伦比，真是让人感觉生活充满了甜蜜，世界充满了希望。

　　可惜的是，就在我已经好像看见了大片的陆地，想着多久能登陆的时候，有工作人员把我叫醒了。唉，要不然我就经历了一个完整的奇妙过程。说到这里，巴淑华略有遗憾地摇摇头。

　　巴淑华的故事大大的启发了我。我是个聪明人，老而弥滑，假装没有认真听，心里却暗暗决定，从今天开始，我就去地铁上睡觉。我比她高明的地方是有备而来，可以在包里放一条小床单，铺在车厢的地板上，还可以弄个自拍，实时转播。如果我做到了，也能混个脸熟，那样就有了丰富的经历和经验，那就相当于高资本高资历的业内人士，以后我也可以去给别人讲解怎样睡觉了。

　　需要我注意的是，“实况”的时候，我一定要闭嘴睡觉，因为张着嘴睡觉有时候我会不知不觉地流口水。那样子多少有些不雅。

　　看来，失眠也不全是坏事。而且，反正，主要的是，重要的是，特别“绝”的是，在家睡觉，没有流量，也不挣钱，多俗啊！

　　以后我还可以另辟蹊径，探索一下如何喝水和吃饭方面的理论，可以断定，有很多人不知道正确的喝水和吃饭应该是什么样的。而这又都是关系到民族复兴和与西方接轨的大事。这市场该有多大啊！那时我肯定是有大名气的业内人士，混得像一个有良心、有道德、有人文关怀的专家大v那样----如果再能够办一份报纸，我来做主编……嘿，简直不敢想下去了。

　　让我担心的是，已经有很多人坐在地铁里睡觉了，会不会有谁先于我意识到这些呢？

　　2022·01·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