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老杨前几年退休,无事可做,便委托亲友谋一可做之事,以打发空闲岁月。老杨有一定文字功夫,平日里喜欢在电脑上码字,久而久之,渐次成瘾。后来一不小心,竟在一些网站上发表了几篇小文章,有两篇还受到了网友热赞,收获了不少粉丝。
去年暑天的一个礼拜天,与老杨在一地相见。他依然是那副瘦瘦高高的样子,看上去很精神。完全雪白的头发不长不短,梳理得有条不紊。一说话,微笑伴着话语,给人的感觉还是那么亲切和善。
一阵寒暄过后,我问他:谋到了啥事?老杨悠然一笑,温声说道:啥?我能干啥?还不是抠掐文字。
我哈哈大笑起来,边笑边说:是呀,你能干啥?一辈子与文字打交道,如今退休了,继续操弄旧业。
老杨原在县政府某局办公室工作,专门负责撰写文稿。多年恒定不变的机械工作模式,揉得他早已身心厌倦。奈何几十年如一日,勤勉做事的老杨就是入不了领导慧眼,得不到领导重用提拔,没机会转到其它部门改变下环境,换一个活法。说来也怪,几十年来,单位里来来往往换了多少茬人,竟然没有一个文字功夫超过他的。用前后不知几任领导一以贯之的话说,留老杨在办公室是为了人尽其才。于是乎,他就久卧办公室,从一头青丝熬到满头飘雪,一直尽着自己那个所谓的“才”,连个办公室副主任都没干上,直到退休。
感觉咋样啊,比在局办公室好一点吧?我关切地问老杨。
感觉嘛,还可以。很清闲,很自由。一天到晚坐在办公室里,冬不怕冷,夏不怕热,暖气空调伺候着。喝茶,玩电脑,看报纸,看闲书。偶尔,出去走走。外面是个不小的广场,一天到晚,人群熙攘。看看五色人流,听听南腔北调,也算惬意。你想啊,一个商会办公室,民营机构,能有多少事?会长三四十岁,人精干,运动能力强。学历嘛,算个初中肄业吧。难的是,给他写文稿很费劲。文雅的他不爱,也看不懂,更读不出韵味;朴实的,又怕外人看了听了说我没水平。反正每次精心为他写的稿子,让他拉锯般读出来,倒像我没写好似的。每次他在台上磕磕巴巴地读,我在台下揪巴巴地急。好好的稿子,硬叫他读成了句不成句的问题稿。会长虽说字码不深,但很江湖。实话说,一个市里,上下左右,三教九流,没有他不来往的。他无所不能,办起事来,天地纵横,左右逢源。你几乎看不到他有啥办不成的事情。老杨无限感慨,说着这话,目光凝视着远处,一点也不像在与我说话,好像在自言自语。
我不禁问老杨:那你平时就干这样的事?人家不等于在给你养老?
老杨急忙摆手,嘿嘿一笑,把目光对准我,不无嘲讽地说道:哪能吃白饭养老?生意人精着呢。别看他们送起礼来,三万五万,十万八万,甚至更多,眼都不眨。对咱这样的打工的,算得精细着呢。我一月就三千块钱,不够人家喝一瓶好酒。其他啥也没有。尽管无事可做,你也不能随便离开,有事没事都得呆在办公室。他们办了一张报纸,专门报道商会各种活动,有时候也给会里某些企业来个专版什么的。报纸版面不大,四开对折,四个版面,不定期出版。有时一月一期,有时仨俩月一期。这对我来说,还不是举手之间即可完成的小事情?国家对民营企业通过市委统战部、工商联等部门进行协调管理,时不时地要开展个什么活动。一有活动,就要写个活动方案,搞个过程总结汇报,最后还要来个活动总结。所有这些这都是应景之作,只要扣紧形势,结合商会特点,做不做是小事,只要材料编得圆满可信,上级部门不加核对便予认可,就能受到表彰。严格说,这些活儿全年加起来,不够我一个月干。尽管这样,你得按时当差啊。不然,那三千块钱跟捡的有啥区别?真就如你所说,人家在给我养老。
不寂寞吗?我有点同情老杨了,你受得了吗?
咋受不了?老杨直瞪着我,眼里露出安适之光,他抿了抿嘴,说道,咱都这般年纪了,像我,除了这还能干啥?这些年来,我已经慢慢学会了静。知道吗?就是一个静字。一个人哪一天真能做到了静,那也算他修炼成功了。我一辈子坐办公室,就是在漫长的静字中打发岁月,把早年不停的动字,慢慢转化为安安静静的静字。履公职的时候,受管束严,事事循规蹈矩,从不敢越雷池一步。如今,虽依然局限在办公室里,可事情少,约束少,享清府,多少还有点额外收入,何乐而不为?哪有什么受得了受不了的事儿?
听着老杨一番自得之言,我陡生出几分惊诧和几分羡慕来。老杨如今变得很淡定,很健谈,起码比以前淡定得多,健谈得多,真令我刮目相看。
我们不停地喝茶续茶,彼此间的交谈始终没有间断过。不同的是,以前我们在一起的时候,老杨总是话少,我总是话很多。今天却颠了个倒,老杨的话多了,我的话少了。或者说,我始终很少有说话的机会。我想,按照趋平观点,我也该让时间给老杨了。以前我说话占用的时间总比老杨多,今天,或者说自今以后,我应该把过去占用老杨的时间还给他。这样才合理,才公平。
我不吸烟,老杨偶尔喜欢吸两只,但烟瘾不大。他说,在商会办公室,有一个女打字员,不喜欢闻烟味,老杨想吸烟了,就走出去,一边转悠,一边吸几口,吸完了再转回来。时间长了,老杨本来不大的烟瘾变得越来越小了,有时候半天不吸也没啥。说了一大阵子话,老杨想忽然想到什么似的,突然问我:你带有烟没有?很想吸几口。我看着他笑,边笑边说:说啥话,你一个吸烟人不带烟,倒问我一个不吸烟的带烟没有?
老杨灿然一笑,摆摆手说:没有算了,不吸也过得去,反正我都快没有烟瘾了。说着话,拿起茶杯,轻喝几口,站起身对我说:我还是说说商会里的事吧。
我站起身,走到他身边,右手拍了一下他的左肩,低声说:说吧,洗耳恭听。
老杨打开话匣子,说了在我记忆里最长时间的一次谈话。
还是说说我们那个会长吧。小伙子是江南人,要是说起方言来,我一个字儿都听不出来。他每次跟家里人打电话的时候,只听吉利哇啦地边说边笑,就是不知道在说什么。咱中国就是地盘大,人口多,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口音,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方言。尤其是闽浙一带的方言,人家不给你解释,一个字一个字写给你你也不知啥意思。好在如今兴说普通话,尽管他们里面有的人说起普通话来有点生硬,到底还是能听个差不多。会长平日里开会的时候,面对的尽管都是家乡人,也都说普通话,从不说家乡方言。实话说,商会里年轻人居多,三十岁左右的人占多数。年轻人脑子活,许多人的普通话说得比咱地道多了。由于都是经商的,能够在商会里担任个副会长什么的,全都是事业做得有一定规模的。据资料统计,仅会长他们那个省在咱们市里各县经商的人员就有一万多人,遍及全市各县市各乡镇。有几个企业规模和年纳税金额,在全市都位居前列。市里包括省里都很重视这些外来企业,给予他们很多优惠政策。这些民营企业家们在市主要领导眼里金贵得很,一个个都是领导眼里的宝贝疙瘩。每次市里召开非公有制企业会议,主要领导都亲自参加,对与会的民营企业家们异常客气,待若上宾。
会长外事活动比较多,市里召开的会议很少参加。我在办公室还有一个差事,就是替会长参加各类关于民营企业的专题会议。有一次,市里召开民营企业座谈会,市委书记和主抓工业的副市长亲自参加。会议场面不大,与会人员不足百人。会上,市委书记竟然说出了这样的话:在座各位企业家们,说句见底的话,没有你们,我这个书记真不好当。咱这么大一个市,国有企业几乎为零。咱市的财政收入要是没有了你们,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运转。全市这么多吃财政饭的,大家都张着嘴巴嗷嗷待哺,都希望按月拿到属于自己的工资。如果没有你们的贡献,我这个书记就是有三头六臂又能如何?我要说,你们是全市行政事业单位所有人员的衣食父母。
书记的话,让替会的我不觉身子一震,只觉得耳朵嗡嗡直响。市长后面的话我一句都没有听清。我在心里感叹,一个近千万人口大市的市委书记,竟然直呼民营企业家们是自己的衣食父母。无论咋说,都倍感别扭,都令人黯然神伤。
说到这里,老杨似乎动了感情,两只眼睛红红的浸润着泪花。他顿了一下,对着我尴尬一笑,不好意思说:对不起,我咋儿女情长起来了?
一时间,我也不知说什么好。停了一会儿,起身给老杨添了茶,悠悠说道:别说你动感情了,我也动感情了。企业改制之后,地方上国有企业和集体企业几乎全都不姓公而姓私了。原来的厂长们摇身一变,都成民营企业家了。说实在的,咱们市里如今还真是没有啥成样的国有企业。要说书记说的也是实话,一个地方的财政收入主要来税收,而工商业全都私有化了,哪还有什么国有企业的影子?
老杨没有接我的话茬,继续着他的话题:国有企业在地方几乎没有了,这是客观存在的事实,谁都知道呀。可堂堂一千万人口的市委书记,称民营企业家衣食父母,实在有点不伦不类,有点让人心口堵气。难道民营企业家们就那么尊贵吗?难道他们不该依法纳税吗?难道他们中没有偷税露税的吗?实话说,如今偷税露税早已是尽人皆知的普遍现象,谁都知道,可谁都闭口不说。为啥呀,还不是能够偷税露税的全都是地方政府托举在头上的民营企业?当然,还有那些靠蹦蹦跳跳、能说善道就大把挣钱的各类明星们。咱普通老百姓有那个能耐纳税吗?有那个资格纳税吗?你,还有我,咱们也想纳税呀,可我们有资格吗?
老杨简直有点义愤填膺了,他满脸通红,唾沫星子在明亮的光线中尘雾般飞窜。说到激动处,还情不自禁地用手拍打着前胸。那样子像在跟人极力争辩。
我劝老杨:喝口水吧,你不累吗?
老杨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不好意思笑了笑,冲我摇了摇头,两手对着我交叉着晃了晃,长叹一声说道:失态了,失态了。不知咋的,有时候一说起话就爱激动,恨不得把自己的见闻感受一股脑儿说出来,一吐为快。一到这个时候,就把修炼多年才换来的那个“静”字忘到九霄云外了。
我说:说说好,心里有话就要说出来,憋着会伤身子的。咱都是退休老头子了,再也不需要以前那样谨小慎微了。生怕哪句话说得不对,触了哪个领导的忌讳。那时候,我们是有话不敢说也不愿说。如今解放了,该说的话就要说。不仅要说,还要说个痛快透彻。只要没有外人在,只管尽情地说。
老杨一听,哈哈大笑起来,以至于手里拿着的茶杯也被晃出水来。他赞同我的看法,连连说:对对对,应该这样。肚里有话,一吐为快。一吐为快,无病无灾。那好吧,你不烦的话,我继续跟你唠叨。
我一伸右手,做一个请的手势,对老杨说:愿闻高见,你请吧。
老杨双手抱拳,对我晃了晃,含笑说道:那我就继续叨叨了。我还是说说我们那个会长吧。据别人说,十二三岁就跟着姐夫来到咱这里学经商,初中只上了一年,所以我说他是初中肄业。别看文化水平不高,社会学学得那叫一个绝,不然,那么多在这里创业干事的同乡人,高中中专大专本科毕业的人大有人在,偏他就能干上会长?他的办公室和会议室连在一起,偌大一处空间。我们这些打工的也与他同在一室,因此日常什么事也尽在我们眼中。况且,作为民间社会组织,少受规矩约束,送礼什么的一点也不背人。办公室里有一间特殊小室,里面全是名烟名酒名茶叶。时常里,来找会长的人很多,有商会会员,有政府官员。尤其是领导到来,会长定是热情欢迎,招待周到。烟与茶自不可少,名贵茶点一应俱全。主宾谈笑燕燕,气氛融洽。如领导中午或晚上没事,留吃饭是自然之事。饭点全由领导定,办公室配有专门负责招待的秘书,总在会长和领导谈话之时,就事先带上烟酒赶到预定饭店,做好前期安排。一旦会长与领导谈话完毕,也就到了吃饭时间。临下楼,会长都要故作恍然大悟似的说道:唉唉,忘了。我这里刚有人送来某酒、某茶,确实味道不错,你带点回家尝尝吧。一边说,一边对等候的司机说:去去,把某某酒、某某茶叶拿两箱两提放到领导车上。领导们总是笑容满面,连连作推辞状:不用,不用,你自己留着用吧。会长这时,便用手指着那间小室,诚恳地说:带上,带上,你看,我那里还多着呢。
每年春节、中秋节,会长总都提前来到商会,和商会会计、生活秘书一起商议给各路领导送礼事宜。因为领导年年换,送礼对象也年年变更。不同级别的领导,送礼的分量是不同的。每一个该送礼的领导,送啥礼,送多少,都要事前一一列出。哪些领导家里会长必去,那些由会计、生汇秘书代送,也要逐一安排到位。事毕,三人还要反复核对两三次,决不能落下任何一家。然后,兵分三路,各行其事。
会长在地方上的社会地位是比较高的。他不仅与政府个单位关系密切,还与下面各县市的领导保持着联系,市里金融系统也与会长保持着紧密联系。会长有不少社会兼职,他是市青副主席、市工商联副主席、市企业家联谊会副会长、省企业家协会常务理事、省市人大代表,还有许多杂七杂八的社会兼职,我都记不清了。所有会员如果在地方遇到啥困难或矛盾纠结不能解决,大都会找到会长帮忙。会长根据问题大小难易,有的要求会员把化解矛盾所需费用拿来交给自己,由他亲自打理;有的会长只需一个电话打过去,问题就会顺利解决。当然,会长会吩咐当事会员事后对受托负领导给予一定答谢。
银行放贷,也是会长风光的时候。各家银行都希望商会属下的企业能到自己那里办理贷款业务,扩大业务量。会长自己有规模不小的企业,商会副会长和常务理事们大都经营着一定规模的企业,资金需求是少不小的。许多企业实力雄厚,生产效益好,不用怕贷出的钱打水漂。尤其是中型以上企业,贷出的款稳赚不赔,银行是很放心的。但中小企业就不行了,规模小,社会人脉有限,许多银行不愿贷款给他们,他们只能找会长以商会名义担保才能带出款项。这些在商场里摸爬滚打的人,都是懂得处世之道的。他们托会长办事,就要给会长上香,会长接受了朝拜接纳了供奉,便乐意为大家奔忙,使人人都能如愿以偿。
会长有时候也很霸道,对副会长以下人员动辄颐指气使的,一言不合,就会动雷霆之怒。不是厉声斥责,就是要挟你离会走人。受到斥责的人,一般不会反驳会长,大都在会长发完脾气后,温声给会长道歉,求得会长原谅。当然,会长许多时候也是很民主的,在不定期召开的会长办公会议上,气氛还是融洽的。大家各抒己见,畅所欲言。会长此时总是面带微笑,真诚倾听大家的发言,对一些好的意见和建议给予肯定,适当采纳。
据我观察,每年新提升的副会长、常务理事,基本是会长一人说了算。商会里,谁都希望能晋升到领导层。因为有了这身份,就等于在地方多了一张护身符和通行证。许多副会长都担任着所在市县区青联、工商联的副主席或者其他社会兼职,不少人还是市、县人大代表和政协委员。有了这些社会兼职,无形中抬高了本人的社会地位和身份,到哪里办起事来自然通畅许多。
商会每年要举行两次大型活动,一次是商会周年庆典,一次是年终全体商会会员联谊会。每到这个时候,商会舍得投入,仪式和活动场面宏大气派。不但要召开庆祝大会,还要邀请文艺团体进行文艺演出,中间还穿插着抽奖活动。每次活动都要邀请市里领导、市内市外兄弟商会参加。所有参加商会活动的来宾都要送上适当的贺礼,同时也会获取商会赠送的礼品。每次活动前后,是我比较忙的时候。活动之前,要给所有在活动仪式上发言的商会成员写发言稿,年终还要写年度商会工作总结。除此之外,还要给文艺演出和活动仪式主持人写主持台词。活动结束后,一般都要出一期报纸,全面报道活动过程。每期报纸出来后,除了分发给各个会员,还要寄给市有关领导和兄弟商会。
我是一个身在局内的局外人,凡事不发表任何意见,只机械地完成自己分内任务。需要自己干的事儿,不待人家催办就主动去做。由于年纪大,商会里的大多数人对我还是比较尊重的,他们都客气地称我老师,我则称呼他们在商会里的职务。也有个别年轻的企业家,浑身充溢着财大气粗模样,见了我带理不理的。这类人我一概不予理睬,即便他们从外地来到商会,我也不予理会。他们有事问我了,我不作推辞,尽己所知,一一告知他们。告知完毕,我便继续打开电脑网页,浏览自己喜欢的内容,或者借故走出办公室,独自在走廊里逗留。
说到底商会是一个社会团体,它有着与体制内大相径庭的管理模式。它的很多管理程序在体制内是严重违背组织规矩的。有一件事我说了,你可能都不信。
说到这里,老杨停住了,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用力咳咳了两声,故意卖关子似的含笑看着我,像老师在面试学生:你猜啥事?
我用手敲了一下茶几,对着老杨喊道:卖啥关子?说你的吧,学会掉人胃口了。我又不是神仙,你又没有给我一点线索,我知道是啥事?
老杨搁下茶杯,情不自禁地笑了两声,身子往椅子背上猛靠了两下,伸了伸胳膊,啊啊打了两个呵欠,然后挺直身子,继续他的故事:大概两千年左右吧,中央允许在民营企业家里发展党员。从那时起,有一定规模的民营企业和各类商会里都建立了党组织。民营企业里的老板或者管理高层,许多人便有了加入共产党组织的愿望。别的咱不知道,反正我所在的商会里,会员想入党很简单,只要征得会长同意即可。商会党支部名义上隶属所在街道党工委,其实是独立行事的。商会党支部书记人选不由街道党工委任命,而是由会长自定,然后再报街道党工委下文任命。我们那个商会的支部书记原来是会长一个关系很亲近的哥们,年级和会长出不多,一个很精明的小伙子,姓张,在市中心核心地带办了一家大型家电超市,生意很不错,财富积累不少,据他自己每年报给商会的数字,总资产过亿。由于担任了商会党支部书记,大家见了他就不再叫他原来的副会长职务了,改叫他张书记。他似乎很满意这个称呼,谁一喊他张书记,小伙子便双手抱拳,含笑应答,并连连冲你点头。
平日里到商会最多的副会长就数张书记了。他每次来到商会,一进门就大声问大家好,然后问:会长呢?如果会长在,他便迎着会长热情的叫喊声走进会长办公室,两人便山南海北地大声笑谈。他们之间似乎有说不完的话题。有时谈话时间久了,不知不觉就到了吃饭时间。张书记问会长:想吃点啥?会长随口说:听你安排。张书记知道会长的嗜好,应着会长的话说:那就去某某酒家吧?会长朗声说了声:好吧。两个人便并肩走出会长办公室,边说着话,边往外走,身后留下他们愈来愈微弱的说笑声。
大概有半年左右吧,很有一阵子不见张书记来商会了。我问会长秘书咋回事,秘书诡异一笑,小声说道:不知道吧,张书记和会长闹别扭了,闹得很僵。如今谁要是在会长面前提到张书记,会长必定会破口大骂好一阵子。我很奇怪,问秘书:他俩关系那么好,咋一下子就翻脸了?到底为啥?秘书四下看了一下,继续小声说道:其实不为啥。有一次,市工商联主席去了张书记那儿,不知为啥张书记没有喊会长。会长知道后,心里很不高兴。这倒没什么,问题是后来有人私下对会长说,市工商联领导对会长不满意,似乎有让张书记取他而代之的想法。这一下会长就炸了锅,当着许多人破口大骂张书记是小人,背地里挤兑他。他亲自到张书记家质问张书记,张书记当然不会承认,两人瞬间便由言辞激烈碰撞到破口大骂。这样,原本好好的关系与友情一下子没有了,如今成了谁也不待见谁的仇人了。
不久,会长为此开了一个专题会长会议,以不容置疑的语气宣布:自今日起,张某某的商会党支部书记和副会长职务被撤销了。副会长由某某补任,党支部书记由我兼任。十来个副会长面面相觑,谁也不发一言。会长也不容大家发言,宣布完人事变动后,直接宣布散会。
这件事街道党工委丝毫不知。没多久,街道党工委召开党支部书记会议,电话打到商会办公室,当时办公室里只我一个人。我一拿起话筒,里面传来一个脆脆的年轻女孩子声音:你好,我是某某街道党工委。请通知你们商会张书记,明天上午八点半到党工委三楼会议室开会。我一听,猛地一愣。天哪,会长撤换党支部书记的事原来根本没向街道党工委汇报。我本想把事情原委跟姑娘说一下,可忽然觉得自己这是在多事。我稍微顿了一下,回答说:好,好吧。
放下电话后,我自觉好笑。这个会长也真够自由主义的,共产党的基层组织领导人更换,事前不跟上级党工委打招呼,事后也不汇报,真有点无法无天了。
说完这话,老杨端起茶杯,拧开杯盖,刚送到嘴边还未喝上一口,便问我:你说,有这样的党组织吗?你见过这样的党组织吗?如果各级党组织都这样的话,那不早乱套了?
我慢慢站起身来,对着老杨不自禁地笑了两声,然后说道:是的,这事够新鲜。但细想想也不新鲜。你说,经商的个体户们有几人信仰马克思主义?那些入了党的商人们有几个信仰共产主义?他们中有几人对共产党的组织纪律和规章制度哪怕是了解一点点?可以说,几乎没有。商会会长对党的组织原则尚且如此无知无识,你还指望他支部里的那些党员们能有几分党员应有的觉悟?
老杨颇有感触,轻喝了几口茶,一边来回踱着步,一边说道:就这件事看,起码说明了两个问题,一个是街道党工委对民营企业里的党支部缺乏应有的管理和培训,二是反映了民营企业或社团里面的许多党支部基本就是一个虚假摆设。共产党的基层组织建设,长期以来处于散漫状态,不要说民营企业,就连不少村级党支部同样存在这些问题。虽然在组织程序上,村级党支部的建立,必须要经过乡镇党委考察研究后才能做出决定,但是如今不少地方的村级党支部书记人选,大都是早些年身上背着问题的人,不少还在公安机关里挂着名呢。这些人会趟社会,能挣来钱,是所谓的先富起来的人。他们中流行着这样一种说法,早些年为了挣钱,身上沾染了颜色。如今挣够了钱,该设法退色了。直白的说法就是,他们开始所谓的由黑向红转变了。果不其然,这些人很快入了党,提了干,几个拳脚下来,有的成了市县级人大代表,有的成了市县级党代表,有的成了功勋支部书记,有的成了明星支部书记。还说民营企业吧,里面肯定有遵规守法踏实创业的,但更不乏投机钻营以非法手段巧夺豪取的。但时下有句流行的话叫英雄不问来路,能发家就是好汉,能挣钱就是楷模,能投机就能捞取利益,能钻营就能赢得社会荣誉。
看老杨又沉浸到他的深沉思考里了,我打断他的话说:好了,不再深思这些事了。不是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嘛?咱们一个退休老头子,只管闭上眼睡觉,张开眼看景,支起耳朵听事,丢掉烦恼度日。你说的那些事,司空见惯,不足为奇。可那是人家上面考虑的事情,咱们只能当故事说说,可别当真。
老杨停住走动的脚步,放下手中的茶杯,掏出手机看了看,惊讶地喊道:哎呀,可真快,都十二点多了。然后抬头看着我说:上午找个地方喝几杯吧?
老杨的建议正中下怀,我一点也没推辞,站起身说:好啊,借吃饭的当儿,再听你的商会见闻。
老杨哈哈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说:知道的已经说得差不多了,等我再积攒吧,攒够堆了再细说与你。
我走近他,轻搂一下他的右肩,笑对他说:那,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老杨抬起右手,拍了一下我的左胳膊,肯定地答道。
2022.1.21
【文/伏牛石,红歌会网专栏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