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觉醒来,已经是下午两点半,起身下楼。客厅里没有人,不知道她们在哪里。从一堆茶叶里随手提起一盒,一边掂量着一边来到书房。虽然叫书房,其实没有多少书卷气,林林总总不过十几本书,大多是古代散文选一类的,有几本已经一年多没有上过手。里面摆设也简单,案台上是电脑及笔墨,一把老板椅,一只单人沙发,热水器。福字缸里胡乱插着几卷画轴,就没有其他的东西了,连墙上也是光秃秃的。
岁数大了,再想像年轻人似的认真研读几本书,精力达不到了,老天爷恐怕也不允许了。
从袋子里抽出精致的大铁盒,是昆明守一轩的小金沱茶。据说是有益健康、养颜、明目、提神。把大铁盒打开,锦缎之中包裹着的是八个不透明的小玻璃罐。拧开一个闻了闻,熟悉的味道扑鼻而来。这么精致的包装倒是头一次见。接水沏好了茶,再打开电脑邮箱,找马振刚的邮件。
昆明认识的人只有马振刚一个,小我一岁。他和我既不是同事也不是同学。他是一个旅游公司的老板,爱好字画收藏。认识他很偶然,是在飞机场候机的时候,看见他满脸通红,在贵宾候机室里来回走溜儿,咬牙跺脚还不停地抽烟(那时还可以抽烟)。
觉着他太闹心了,看他长相端正,衣履周全,不像个复杂的人,就劝他坐会儿,问他是不是有什么为难事。他是唉声叹气坐不下,说自己被骗了。别人有一幅字,文征明的行书《赤壁赋》,被认为是“不值”得厉害。他赚钱心切,别人一撺掇就一头撞上去,三十万块钱给收了,收了以后才听说那幅画曾经想卖十几万卖不出去,这心里就闹腾了。几十万块钱当时是非常大的一笔钱。
我反正闲着也没有事情可做,就安慰他说,我认识的人里恰好有搞字画鉴定的,帮你问一下。我确实有同学在荣宝斋,插队回来直接分过去的,后来也没有考大学。我一说这幅画的名字,他根本不知道。但是答应给查一下。互相留下联系电话就分手了。
这事情哩哩啦啦弄了好长时间,他特地跑了两趟北京才明白。文征明的《赤壁赋》原件在米国博物馆呢,他买的这件经鉴定,确定是明朝时期的,不过是现在人修复的技术差点,不算假也不亏,以后有比较大的升值空间。(也许他这件就是真迹。文征明极为喜爱《赤壁赋》,一生之中曾以不同笔法多次书写。据《明文徵明行书前赤壁赋册记》中统计,仅已知传世之作就有16件。那就可能是价值以百万计了)这来来回回的,人就算熟悉下来了。
电脑里真有他的邮件,是元旦发的。通过电话,他没有提,我也好长时间没有打开邮箱了。看看无非是他又收了什么字画,一幅一幅的浏览了一下。留言里说原先的媳妇没了,现在又结婚了,媳妇比他小三十岁,比他的孩子岁数还小。
他的原配是老老板的闺女,人有点缺心眼。去昆明玩的时候,到他家里做客时见过。老老板的手下起哄,背着马振刚问她,和马振刚结婚好不好?她一本正经的说,缺德,一宿趴人身上好几回。众人哈哈大笑,马振刚自己也不以为意。
我给他留言:茶叶收到了,多谢,以后千万别寄了。你的孩子喜欢古人字画吗?如果不喜欢,你收藏这些个没有大意义,建议少收吧。
退出邮箱继续看新闻。周伊小心翼翼轻手轻脚地溜达过来,绰绰约约地站在门口,见我只是在看新闻,就放松了声音说道,“一个人在这躲清静啊,能进来看看么?”
我点点头,“允许你‘上书房行走’,看吧,什么都没有”。周伊进来就诧异道:“空空荡荡,这么简朴啊!”
“嗯~,非常不错了。明窗净几,宽敞豁亮。一个书房,比我结婚时候的婚房都大一倍,还想怎么样?看看这窗外,细雨呢喃,蕊芽齐放,春色怡人啊。再加上湖石丛竹,时不时还有斑鸠喜鹊蹦跳,‘咕咕’‘喳喳’地,鸟语空庭,像在画里。在这儿怡情乐性,夫复何求啊?”我侃道。
“嗬,真会说,还挺生动的。怎么不吟首诗?”周伊调侃似的说。
“唉,让你见笑了,我要是会吟诗还能等着提醒?我一天到晚琢磨着怎么锤炼出一首诗,好流传千古呢!你不知道,我崇拜苏轼到家了,想找他一首诗用我的名字再发表一下,既简单又能大出风头。可矛盾的是我脸皮还薄,又怕别人说我‘不规范’,人品有问题。唉,特纠结特无奈,怎么好啊你说。你休息一下没有?”
“睡了一会儿。昨天去报道,临时安排的宿舍睡得不好。”说着话抬手拂了一下额前的几根垂发,呵呵笑着说:“今天晚上我再好好睡一觉。”接着又说道:“至于想写诗出名什么的,先得抬高自己的身份,打压老苏的身份。其实也简单,只需要把苏大人的诗拿过来改几个词,说是自己创作,再把苏大人的原文放在底下,然后说明是苏大人对你的诗进行了改动,结果就写出千古名篇了。之后再谈谈怎么和苏东坡进行文字交流的,他是怎么一字一句帮助你提高的,扯上一段文人交流轶事,你的作品不但能千古留名,还能和苏东坡一起流传。”周伊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
我裂开嘴大笑:“谢谢周老师指导。你曾经这么干过么?老苏是哪个朝代的人啊?我能和他有文谭逸事,也算是奇了。”
“什么奇不奇的?反正就有一千古名篇,起码是你们两个人智慧的结晶。老苏本事再大,他还能好意思出来解释啊?是不是?其实要出名,还有更简单的,写几篇文章仔细谈谈你是如何帮助老苏修改《前赤壁赋》的,这叫蹭名人,死无对证。有人屡试屡爽,还一炮而红。要点是文字得优美生动,事实是次要的。”
听了周伊一番话,内心着实诧异。周伊知道我不是一个特死板的人,以前也开这种玩笑。但她是尽量避免的。现在能够随便就说出来,可见其变化不小。不好说什么,只能呵呵着点头,表示知道了,受教,受教。
周伊倒笑了:“别当真啊大哥。视频上看的笑话,我讲得不可笑就是了。”随又上前两步:“这书房里可能就是这些画轴金贵了吧?”周伊指着‘福字缸’里的画轴说。
“喜欢就打开看,没有几幅画,基本都是书法作品。据说可有比王羲之写得还好的,人民日报都有文章推介。”
“嘿哟,那值了银子了。”周伊一脸严肃,直愣愣的眼睛似乎要放出光来。
“那可不是!还有和颜真卿难分伯仲的呢。你那么能卖字画,帮一下忙给变现了,行吗?”
“‘嘿’,找我就找对人了。卖字画的门路我都趟开了,不就是带货嘛。说吧,期望值是多少?”说着伸出右手往左手一搭,摆出一副讨价还价的样子,似乎等我报出价来就马上成交。
“坦率地说,没有什么大期望值。介绍说这儿了那儿了都收藏他们的作品了,还给联合国当国礼送过。你要是能给卖出去,别低于网上的起拍价就行。我也是省得占地方。”
“网上的起拍价是多少?”周伊眨动着大眼睛询问。
“每平方尺二百块钱。如果特为难,低点就低点,一百块钱也行,你做主。”
“大哥你说话就是敞亮。”周伊呵呵地笑了起来,又说道:“这字啊,好歹有点儿王羲之的骨像,也得二百万起步。一尺二百块钱的东西,亏得报纸还能吹成是王羲之第二。由我卖他的字,那这个人算是走时运了。倒只怕最后他涨了名气,价钱也‘呼呼’地往上窜一块,结果却污了我的手。这字是他们本人送你的吗?”
“是”。
“那,有机会让我和他们认识一下,再买他们几幅预备着。”周伊打开一幅字随便看了一下,摇头叹到:“这字儿属实不怎么样!换个人名,一百块钱都不一定有人要。什么书法家啊!自封的吧?”
“诶,你这嘴,寒碜人像不要钱似的。可不是啊。你看看网上的介绍,还有报纸的截图,奖牌一大堆,头衔几十个,这主席那院长的,不可能都是自封的吧。你再细看照片,都是中式上衣,多了多嗦的,头发也都披在肩膀上了快,标准的大书法家。”
“这长头发就是书法家了?你可想过,那什么书画院、这什么书法委员会的,不过是一两个人,一枚方章而已?”周伊十分不屑:“行吧,反正和咱们没有什么关系。想卖什么价钱,随机而定,起码十万起步。”周伊信心满满地说。
“有那么贵?”我惊异道:“你可千万不要搞什么违法的事情。”
“违法的事情绝对不沾。哎,我说大哥你不能这样想像我。一幅字儿还没卖呢,你不能就准备要胳膊肘往外拐了啊!”周伊挪了一下位置,嘴里嗔怨着,又说道:“卖画的事情,谁想想也能明白,平常人既没钱买,买回去也没用。偶尔有喜欢的,也总想着三瓜俩枣地撞个大运捡个‘漏’儿,不能打他们的主意。卖就得卖给那些个父母有‘桶金’有金矿的人。家里的钱堆成山,又不是好来的,指导一下他们的消费,也算是肉烂在锅里,教化他们了。大哥你说是不是?大哥你要是于心不忍或者怕事,我一手操办,换成了钱去帮助一下谁或是捐出去也是好的。”
“噢,噢,这样说我倒是说不出什么。刚才不过是有些疑惑你是不是给忘了,做人该胆大的时候胆大,该胆小的时候就得胆小。万一无意中沾上违法的事情,大家都难办不是。”
“瞧瞧这话儿说的!怎么会忘?我现在孤身一人,把你和大姐当亲人了,但分有个什么差错,以后也就不好登门了。放心吧。我没说的是,有能送给联合国当礼物的名头,呵,想想也不能便宜了谁。区区几幅字画儿,你就甭管那么多了,有什么存货尽管拿出来。”
“嗯,三里河那儿字画儿不少,哪天你去看看,收拾一下就都交给你了。那的房子我们没有买产权,要老是没人住,清理一下,我打算还给管理局呢。”
“干嘛不买成产权,将来再卖就是一大笔钱,干点什么不好?”周伊很有些诧异。
“是,我知道。不到二十万块钱,过几年转手就是一两千万。可有了钱给谁啊?儿孙手里钱多了不是好事,需要钱还是自己去挣吧,躺着吃就是废人了。何况我就这一个闺女,工作和家在上海,过得比我好。若说是接济谁,现在的人,像老哥那样朴实,知道感恩的少了,倒是给一千想一万,人心不足的多。接济一回就挂在你身上了,满足不了时倒成了仇人,不如不找麻烦。而且我若卖了再往外捐钱,在大院也显得另类。‘淡泊之士,必为浓艳者所疑;捡饰之人,必为放肆者所忌’。人在草野,却心事天涯,我算老几呀?”
周伊听我这样说,似乎不完全懂,又似乎不愿意接受:“这么说,以后慢慢细聊吧。走,现在上厨房,看看大姐发海参去。恐怕还得我亲自指导呢。”周伊复又笑盈盈地说道。
我站起来道:“走吧。你上午说给你大姐长期供海参,心中着实感激。还想问问你呢,那么贵的东西,还要长期供,是挣着大钱了还是咋着?几年没见,你可是冲了不少啊!还有,这以后要是吃顺嘴儿,你又断供了,你说我这小心眼儿的人,心里得多别扭啊?我看还是别送了。我们又不是国足运动员,还得天天吃海参,再吃出一双臭脚,那可怎么是好?实在想尝个新鲜味了,买点猪皮煮煮,效果差不多。啊?记住啊!”
周伊听了,只是把一阵“格格”地笑声留在书房里,并不说话。
22·03·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