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延华：羊祜山下

　　在全国历史文化名城湖北省襄阳市，几乎妇孺老幼都晓得这羊祜山的神奇传说。

　　羊祜山原叫羊姑山，相传西晋名将羊祜出镇襄阳时，正值西晋与东吴对峙，吴军时常骚边，老百姓深受其苦。羊祜来后，实行安抚政策，深得戍边将士的好感，于是，边境趋于安宁了。羊枯贞悫无私，疾恶如仇，立身清俭，死后家无余财。后来，人们为了纪念羊祜镇守襄阳的功德，便称羊姑山为羊祜山。

　　星转月移。数年后，著名的抗金英雄岳飞，曾在这里跃马挥戈，收复国土；明末农民起义领袖李自成统帅10万大军，一度在此浴血奋战；清朝乾隆年间，女中豪杰王聪儿，就在这里点燃了白莲教起义的烽火……至今，山上还有他们活动的遗迹。

　　山不在高，有仙则灵。从此，羊祜山便罩上了一层神秘色彩，戴上了一圈耀眼的花环。

　　羊祜山下，有一个国字号的小型工厂襄樊市无线电厂。1982年6月，45岁的共产党员、转业军人杨谦让走马上任了。

　　一

　　虽然，杨谦让没有去过无线电厂，但也曾听别人说过，这是襄樊市电子行业中一个骨干企业，毛泽东时代就挂牌的一个响当当的厂子，更何况，他手里玩的那台“茅庐”牌收音机，就是这个厂的大作。

　　可当他一踏进无线电厂的大门，心里陡然一紧，忍不住的话儿脱口而出：这是个厂吗？

　　占地40多亩地的厂区，齐腰深的杂草中，一个个菜园子，错落其间；两排破烂不堪的平房车间；一栋简陋的火柴盒式的3层办公楼立在荒草野地里。工人们有的在菜园子里浇水、施肥；有的扬镐挥锨，深挖土地，真可谓收拾金瓯一片，种田种地真忙。就是有一些坚守岗位的工人，也在甩老K。

　　这原是一个吃皇粮的单位，且曾红火过一阵子，现竟然成了老大难单位。原因何在？除了经济体制改革的冲击外，加上多年来，这个厂的领导像走马灯似的，换了一茬又一茬，他们把这里视为烂泥坑，惟恐陷进去不能自拔，只干几天就开溜了。先后分配来的大学生，犹如侯鸟一样，落下来没几天，又飞走了。有门路的职工，不情愿在一棵树上吊死，也一个个托熟人，找关系，改换了门庭。留下一些“誓与阵地共存亡”的人，因为奖金福利待遇诸问题，也是一人一条心，拧不成一股劲。

　　这时，一位熟悉他的老工人走过来，有些不理解地：“杨厂长，电视机厂不是蛮好的吗？你为什么想到这里来呢？”

　　没容他启齿，这位老工人给他讲了两件事：

　　一次，某大学一位学无线电专业的毕业生，带着市大中专毕业分配办开的介绍信，兴冲冲地来到这个厂报到，以为走错了地方，当他明白这就是向往已久的国营襄樊市无线电厂时，这位大学生禁不住潸然泪下。

　　还有一次，市里一位领导到这个厂检查工作，毕后，厂领导拿着一份申请资金的报告，让他批示。这位市领导看着，气愤地说：“这70块钱，还值得打报告向上要？不就是买几块胶木板吗？”

　　“不瞒您说，我们厂连这点钱都拿不起呀！”厂领导面含羞色地说。

　　前面这两件事，杨谦让是头次听说，但无线电厂，目前正在“走麦城”，他是知道的。被人们戏虐为“一块砖”式的“茅庐”牌收音机，很少有人在它身上浪费目光了。年产值80万元的厂子，仅1981年，就积压产品价值达76万元。按当时销售情况计算，可销10年。流动资金周转天数为936天，照此计算，三年才能周转一次。贷款发工资的路已经堵死，只得靠以54000元价格卖掉厂里一块地的收入，给职工作为养家糊口之用。

　　面对眼前的一切，杨谦让没有犹豫，没有彷徨，他默默地沉思着，怎样才能把这盘僵棋走活。

　　二

　　杨谦让没有搞那种当今最时髦的就职演说，上任伊始，便一头扎进车间工人之中，了解情况。除此之外，他开始了健身之道——登高远眺。每逢登上了那高高的羊祜山，他仿佛看到，在广阔的前方，那改革的大潮正滚滚而来，犹如大海翻涌的波涛。联想起自己正在摇划着一膄将要沉没的漏洞百出的破船，自然引起长时间的思索。

　　一天，两天，三天过去了，杨谦让没有任何动作，对此，闲言碎语纷纷出笼：“这个厂长咋啦？三把火不烧不说，怎么连生产都不问，光知道找工人套近乎，要么登山观景。”

　　“说不定他反悔了，相杀回马枪。想想，谁愿意担这个风险？”

　　……

　　就在大家七嘴八舌，议论纷纷的时候，杨谦让斩钉截铁地下了一道威严的命令：停止生产，全力以赴搞好销售，力争在短时间内，把库存的产品卖出去。

　　接着，第二道命令又传下来：整顿劳动纪律。

　　杨谦让清楚地看到，无线电厂之所以成了一个烂摊子，除了上级派了些水土不服的外行主政外，主要是生产管理不当，劳动纪律松散。企业跟部队一样，如果没有严明的纪律，是打不了胜仗的。没有规矩，就不能成方圆。于是，亲自起草制定了一套严格的劳动纪律，规定凡迟到、早退、上班打毛衣干私活者，一律扣分。在一次召开的全厂职工大会上，杨谦让义正严辞：“我是个军人出身，说话喜欢直来直去。厂子的大门是开的，愿留者就必须遵守劳动纪律，假如有人受不了这个约束，想跳槽，我欢送！”

　　起初，部分职工认为，这是杨谦让的“下马威”，一接触到实质性的问题，结局肯定是雷声大，雨点少。根据是：过去的历任领导都是这样。

　　可铁的事实，不容许他们这么想了。

　　工人小A在公布劳动纪律的第二天早上，迟到了5分钟，杨

　　谦让看到了，语气十分坚定：“不能搞下不为例，扣分！”

　　工人小B上班时又在打毛衣，杨谦让叫考勤人员立即记上这一桩。

　　一位厂领导上班也迟到了，考勤人员不知咋处理才好，矛盾交到杨谦让那里。他二话没说：“扣分！”

　　这在建厂史上，确实是破天荒的。有人出来说情：“杨厂长，算了，他是厂领导，应该给个面子！”

　　杨谦让严肃地说：“制度面前人人平等，就连我违犯了纪律也得罚！”

　　当天，考勤表一公布，就像一块石头，投进了平静的水塘，立时激起一圈圈涟漪，整个工厂哗然了！有的人惊异，有的人愤怒，有的人背流冷汗……

　　然而，杨谦让这可喜的一步，并没有完全把职工们心存的疑虑扫光，原因是，新官上任，“组阁”是少不了的，他是任人为贤，还是任人唯亲，人们拭目以待！这回，就连一些从不过问政事的职工，也眼睁睁地瞅着杨谦让。

　　对中层干部的聘用，杨謙让何尝没有动过脑子。但他没有搞什么摸底、座谈，走群众路线(倒不是他不相信群众)，他觉得这样做没有什么必要。管他什么北派人，南派人，只要干党的工作，都是自己人。他拍板：启用原班人马。

　　当这一方案公布时，引起了绝大多数职工的共鸣。就这样，上下理顺，众人ー心，无线电厂一改昔日那松垮的作风，一切工作步入正轨。杨谦让这オ松了一口气。

　　三

　　夜，星光点点，月亮高高地悬挂在深蓝色的空中，向大地散射着银色的光华。

　　无线电厂，厂区一间平房里，灯光通明，从窗户里映出一个人的剪影，这就是杨谦让。

　　此时，他伏在办公桌上，表情严肃，一双聪敏、深沉的眼睛，在盯着一处出神。显然，他在思考着下一步棋怎么走。他心里明白，无线电厂要想尽快走出困境，根本出路在于产品优质化，规格多样化，成本低廉化。尤其是要有自己的“拳头”产品。“一块砖”式的收音机看来是不能生产了，必须转产！可上什么产品呢？自古以来有这么句俗话：民以食为天。无线电厂家底，我是清楚不过，眼下要紧的是解决职工的吃饭问题，决策的正误直接影响着职工们的切身利益。豁然，他的脑海里闪出一个火花：先救急，后治贫，再致富，按照这个原则转产，搞“吹糠见米”的产品。

　　夜已更深，杨谦让却毫无倦意，他步履匆匆地穿梭于厂里几个副手和技术人员以及老职工家中，广泛征求意见，得到赞许。于是，趁热打铁，翌日，他便启程，带着30多名技术人员和经验丰富的老职工，踏上了去往北京、沈阳、上海、南京、广州、成都、西安等路径，进行产品调研。

　　故事之一：哦！梁生宝

　　7月的上海。

　　好一个炎热的天气：汽车走过，柏油马路上就留下两道清晰的黑印；黄埔江的水也被炽热的烈日烘烤得直翻泡沫；马路两旁的树梢儿，无精打采地、慢悠悠地晃动着；知了躲在密叶深处嘶叫着：“渴了！渴了！”

　　徐家汇区一隅，马路人行道上，杨谦让和技术员小C大汗淋漓，三脚并作两步在赶路。

　　小C：“杨厂长，我的嗓子快冒烟了，咱们去喝点水吧！”

　　杨谦让：“行。”

　　小C径直朝路边一家冷饮铺走去，杨谦让叫住了他：“快回来！”手一指，“咱们到那里喝水去！”

　　小C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一看，不远处，树荫下，一个茶摊暴露无遗。

　　小C像明白了点什么。

　　“大碗茶多少钱一碗？”来到茶摊，杨谦让问。

　　“五分钱。”茶老板答道。

　　“先给来两碗！”杨谦让说着，坐在旁边的长凳上。

　　小C紧挨在一旁坐下。

　　杨谦让端起一碗，咕嘟咕嘟喝了一气，跟着，他从旅行包里掏出一块面包，塞到小C手里：“给！垫垫饥。”他又掏出一块，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望着眼前的景象，小C心里一热：哦！这不是作家柳青笔下的梁生宝吗？

　　故事之二：“花钱买不到锻炼”

　　夕阳半含在西山头顶，将那橙色的余辉洒在街市的楼房上。一条马路旁。

　　杨谦让和小D分头为寻一家科研所，在这里汇合了。

　　小D垂头丧气地：“杨厂长，我们走冤枉路了，那家科研所就在北边，离这里少说还有七八里路哩！开往那个地方的公共汽车半小时一趟不说，又赶上工人上下班，很不容易挤上去，我看，咱们是不是找个地方住下，吃了饭明天再去。”

　　杨谦让语气坚定地：“不行！公共汽车挤不上，我们就搞个小拉练！”

　　“什么？小拉练！”

　　“长腿就是走路的，花钱也买不到锻炼。走！”杨谦让大步流星向那家科研所奔去。

　　小D没有再说什么，紧紧尾随着。

　　一月后，各路大军陆续打道回府。他们带回的40多个科研品种，经过认真的筛选，确定了移动通讯电话机、汽车电器、仪器仪表三大类产品。与此同时，他们又从武汉某厂求援引进了“短、平、快”的产品，投入生产。从此，职工们的心稳定下来了。

　　四

　　所要上的产品刚确定下，杨谦让又着手解决人才的问题。

　　已拿到“红本本”的杨谦让懂得，企业的兴衰，取决于对人才的拥有量。人才是企业发展之本。

　　人才在哪里呢？尽管市区中央省属企业不少，人才济济，可懂无线电专业的人才，却寥若晨星。

　　事出偶然又非偶然。正当杨谦让为人才而“上究碧落下黄泉”时，一个灵通人士告诉他：北京、南京、洛阳、成都，有几个学无线电专业的人才想“飞”。

　　杨谦让大喜过望。

　　“不过……”这位灵通人士欲言又止。

　　“说下去。”杨谦让有些迫不及待。

　　“他们可是有条件的。”

　　“啥条件？要住房，要子女就业，我们完全可以优先办理。”

　　“不光是这些呀！”

　　“还要什么呢？”

　　“实不相瞒，他们这几个人中，有的还是半边户呢！农转非，可不是你们厂办理的！”

　　杨谦让先是一愣，继后说道：“只要是人才，我们办不了，可以请市里领导帮忙解决嘛！”

　　“那好，你先请示市里领导，如能办理农转非，你再到那几个地方看人去，必要时可以这样办：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一溜！”

　　“好嘞！”杨谦让满面春风地找分管工业的市领导去了。

　　一路顺风。

　　灵通人士告诉杨谦让那几个人的姓氏大名和住址。

　　临上车时，杨谦让犹豫了：万一人家厂里不放，咋办呢？

　　这样的例子太多了：个别单位思想僵化的领导，宁肯让人才在那里“泡”得发酵，也不让其流动搞活。

　　先做一下“矮人”，到时与人家单位的领导说好话，如行不通，再搞“借用”。

　　难哟！

　　人找人急死人，人等人也同样急死人。换车、转车、挤公共汽车的艰辛甭提了。

　　就说为“挖”北京邮电学院自学成才的转业军人徐永前吧，杨谦让3次到他的工作单位，5次到他的家，不是坐了冷板凳，就是吃了闭门羹。

　　约定定盘子的那天，天公不作美，下起了大雨。求才若渴的杨谦让，大雨、狂风、疲劳，哪能阻挡住他呢？按时赴约。

　　如愿以偿。

　　那一夜，杨谦让睡得特别香。

　　杨谦让的这次谋才活动，把四大城市的十几个专业人才真“挖”来了。

　　他马不停蹄地跑人事局、劳动局、公安局办关系，转户口……由于长期奔波，加上10年前，他曾动过一次大手术，劳累交加，他病倒了。

　　病情稍微有点好转的杨谦让，倚在床上，听取厂里几个副职的工作汇报。

　　——移动通讯电话机、汽车电器、仪器仪表三大类产品试制成功；

　　——引进的各类专业人才各自在的工作岗位上，尽职尽力，为企业的振兴正发着光和热；

　　——从北京“挖”来的徐永前，主持研制开发的微机控制二信道，目前将要带着产品代表我国参加日内瓦第五届电讯展览会：

　　——企业继去年扭亏为盈的基础上，今年利税可望达到22万．

　　可喜可嘉，杨让激动得热泪盈眶……

　　五

　　然而，有人却偏偏跟杨谦让过不去。匿名信发到全总、省总和市总，罪名归纳为两条：打击迫害工会干部；利用公款游山玩水。

　　当时，正值维护工人合法利益口号叫得最响的时候，况且受迫害的还是工会干部，上边十分重视。于是，三级工作组不约而同，在市里、局里领导的陪同下，进驻了无线电厂。

　　一切都在秘密中进行：找职工个别了解，三五人一块座谈。每天，他们在厂不吃不喝不住，开饭时间一到拜拜了，第二天再来。凭着观察，杨谦让知道这是调查他的，但为什么事，他一概不知。“心里没病死不了人”，“身正不怕影斜”。他一不打听，二不介意。照旧干他的工作。

　　第4天，工作组找他，把要调査了解的问题抖搂出来时，他大吃一惊。

　　说打击迫害工会干部，简直是子虚乌有。说实在的，平时杨谦让对这个工会干部关心程度可以用四个字概括：体贴入微。他为什么“恩将仇报”呢？原来这个工会干部的家属是大集体职工，他想把其调到无线电厂。大集体职工不能进国营企业，这是国家劳动部一号文件。杨谦让绝不搞二号文件，遗憾地对他说：“此事不能办！”没想到，这位工会干部就翻脸了。

　　再说利用公款游山玩水吧，这也不是事实。为调查市场信息，引进技术人才，杨谦让确实去过北京、上海，几乎跑遍了大半个中国。说起来令人难以相信，他去过5次北京，4次上海，3次西安，却始终没有登过万里长城，没有游览过颐和园，没有逛过上海滩，没有朝拜过秦始皇兵马俑……凡是与他同行的人，都可以作证。

　　杨谦让“口供”的和工作组调查了解的，完全吻合。又经过反复核实后，工作组宣布匿名信纯属造谣、诬告。

　　这事本该画个完整的句号了，哪料到，工作组走后没几天，无线电厂刮起了一阵邪风：“杨谦让要下台了！”

　　事情是这样的：

　　那天，市电子局领导送走了三级工作组，怕杨谦让思想有压力，把他叫到局里“打气”，谣言由此而生。

　　无线电厂不愧为无线电厂，在谣言的传播速度方面，快之又快。谣言制造者一吆喝，谣言便四处漫延，就内容方面，既加了油又添了醋，满城风雨、沸沸扬扬。

　　“杨谦让还有经济问题，贪污、受贿！”

　　“杨谦让已被撸得干干净净，整天蹲在家里不出门。”

　　那阵子，不断有人到杨谦让家来。有的是看看虚实；有的是来慰问遭难的家属的；多的时候，一天达6次。

　　对此，杨谦让没有发毛。有一天，当人们看到他与《工人日报》记者握手话别时，才发觉自己上当受骗了，扮演了一个不光彩的角色——谣言传播者。谣言也不攻自破了。

　　六

　　一份耕耘，一份收获。

　　杨谦让的心血和汗水，汇合全厂职工的心血和汗水，在改革开放政策的推动下，形成一股神奇的洪流，使一个已临崩溃边缘的企业起死回生了。产值、利税继1983年扭亏为盈之后，连年翻番，1990年，产值达到3000万元，利税达到800万元，无线电厂已跨入国家高技术第一流企业行列。

　　——加入了邮电工业总公司牵头组织的“和平无线电集团公司”；

　　——列入了机电、国家计委支持引进、消化国产化的民用电话自动拨号系统“移动通讯一条龙”项目；

　　——承接了香港一家公司为美国客户加工的3000台通讯机合同；

　　——通讯机的产量、质量、品种，居全国同行业之首。

　　企业在奋进。面对蒸蒸日上的状况，杨谦让是欣喜的，但又是清醒的。

　　国际上先进的通讯技术不断横空出世，向中国挑战。“战斗正未有穷期”。风云变幻，步履维艰，何去何从，杨谦让回答很响亮：他决心要把无线电厂天线架到“自由女神”的肩上，去捕捉国际市场变化莫测的信息。

　　【文/陈延华，本文为作者向红歌会网原创投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