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锦华：《电影与全球60年代》（四）“资本主义价值观”

　　欧洲资本主义的兴起建立在新教伦理之上。新教伦理大概可以概括为两个词：艰苦奋斗、勤俭节约。

　　“延迟满足”是资本主义最重要价值体系的起点。

　　但金融资本和信用经济的形成不仅开始改变了资本主义的结构，而且改变了人们日常生活的基本观念。

　　信用卡是“借钱和欠债”的文明。

　　欧美社会形成了庞大的中产阶级，把本国的无产阶级变为小布尔乔亚——有房有车、有儿有女、有猫有狗是中产阶级成功人生的模版。

　　理论上说，只要你不是在社会最底层，每个人都能实现有房有车；但有房有车的同时，你也变成了万劫不复的负债者——你把你整个生命规划在一个负债、还息和还钱的过程当中。

　　这是一种预知人生的价值观念和生活方式。

　　这种形式的一个极端版，就是战后日本经济起飞当中实行的一种明确的称之为国家社会主义的政策：

　　战后日本曾经有一个全面的国家社会主义时期，工作单位提供住宅和几乎所有的设施，但是个人工资的绝大部分用来还债，还债的时间几乎和你的工作劳动生命同期，直至你退休时才差不多还完所有款项。

　　这种极端形态凸显了信用经济的基本特征——你预知也预售了你的一生。

　　但是在这套逻辑的建立中，它不会说这是“超前消费”，而会说是“你预支了快乐”。

　　一筐苹果是从最好的吃起还是最烂的吃起，原来说从烂的吃起，把好的攒下来；现在会说从最好的吃起，这样你永远在吃最好的。

　　内在政治经济结构的改变造成文化价值观的转变，造成资本主义内部的一个深刻的断裂出现。

　　在这样的变化之中，形成出“青春”的概念——一代人在完全不同的文化当中被教养起来。（青春含义的产生会在后面专门出一篇文章阐释）他们的父辈祖辈是在新教伦理的规范下长大，另外一代则在物质极端丰富、社会极端安定和没有肉眼可见的剥削与压迫中长大。

　　鼓励消费、鼓励满足是六十年代后被养育年轻人的社会形态。

　　用这套视野来看中国的80-90一代，也曾经“60年代后的年轻人”。

　　土地财政拉动中国的经济腾飞，以信用为依托的房地产经济使得社会中的每一个人不得不向我们的未来借钱以满足住房刚需。

　　同时，它也鼓动我们的改变消费观念，曾经祖辈以省吃俭用来累积财富的生活方式被我们所抛弃。“先用后付”“花呗”……成为常见的消费习惯。

　　社会上绝大部分人是快乐的消费者同时是悲惨的负债者，成年后背负车贷房贷，是再正常不过的路径。

　　后工业社会、后工业主义、消费主义、消费社会、景观社会……这样的一些词都是欧洲社会的自我描述。

　　我们这些非西方的国家普遍热衷相信，资本主义就是这么发展的，从阶级分化、剥削压迫最后转到中产阶级普遍富裕。

　　而我们要实现繁荣，也必然要顺应这种资本主义的规律。

　　六十年代后，欧美世界有两个大的转变：一是政治的转变——不再有宗主国，不再以传统的殖民方式侵犯第三世界国家的利益；二是经济的转变——工业外移，以产业链限制将第三世界压制于底端。

　　欧美国家坐享第三世界国家创造的产品和利润。

　　结果是他们普遍富裕，形成中产阶级，于是便在文化上鼓励消费，开始消费主义的逻辑——改变传统量入为出的文化逻辑和生活方式。

　　消费主义越盛行，他们就越容易在经济争夺中掌握主动权。

　　二战之后形成了一个讨论不同国家和地区现代化程度的新标准，以前的标准是国民经济总值、GDP等，但二战后的新标准是看是否多数人获益。

　　这套新标准也是欧美变化的结果，是冷战结构的影响。

　　因为无法爆发热战，所以意识形态的争夺变得异常重要。

　　社会主义阵营最有力的旗帜是平等、充分就业、平均工资……西方最有力的旗帜是民主，是政治民主而非经济民主、经济上自由竞争。

　　有人笑说社会主义的平等是均贫，但社会主义国家并不是因为平等而导致贫穷，而是因为每一个国民的收入都被用来工业化了。

　　不工业化意味着经济落后，而工业化则是因为没有殖民地可剥削。

　　没有殖民地意味着没有廉价原材料，没有殖民地意味着剩余劳动力不能转移出去。

　　庚子赔款、十四年抗战、三年内战……整个就是一战争废墟，中国要搞工业化，钱从哪里来？只能让全体国民去创造，这样的一个基本事实造成社会主义国家真的就是均贫。

　　每个人只在维持生存的意义上获得收入，但确实以某种方式实行了平等的原则和充分就业。

　　冷战时期，社会主义的平等理念对当时的资本主义世界是真实威胁，因为所谓自由世界的基本事实是不平等。

　　不平等是资本主义发展的动力。

　　真实威胁的结果是，直到80年代为止，冷战时代的资本主义国家的自由市场都是以政府的强力介入为前提的。

　　政府强力介入自由市场的目的是强迫资产者让利——强制捐款，否则予以重税，以种种方式强迫资本让利给社会，是资本主义开始形成庞大中产阶级的一个重要原因。

　　当冷战终结，各个西方国家的政府强迫企业承担责任的力度都下降了，税收制度都开始向富人迁移。

　　2008年以后，世界范围内一个基本的事实是中产阶级破产。大量的材料证明，金融危机之后，投行的管理层工资不降反升。

　　只有在冷战的特殊时期，社会才形成庞大的中产阶级，社会稳定。

　　一旦冷战的竞争结构消失，返璞归真。前社会主义国家回到第三世界国家，前资本主义国家重新成为剥削和压迫的国家。

　　社会又倒退回到19世纪的继承制，“拼爹资本主义”——富者恒富，穷者恒穷；富者愈富，穷者愈穷。

　　这样的一个结构不是靠传统的剥削压迫强化的，而是被金融资本主义体制保障着的，股票、信托基金……让人躺着也能挣钱，你没有这些东西，每天劳动，每天都在更穷。

　　金融资本的虚拟性是无中生有，他有了，你就无；这个经济结构每分每秒都在强化着全球性的贫富分化。

　　冷战时代的欧美社会是一个历史性的、结构性的现象，而不是一个由经济逻辑决定下的全球普遍性事实。

　　二战结束后，看上去是第三世界变化，脱离了殖民地的身份，冲击了欧美社会；而实际上，独立建国形成的全球体系让欧美社会仍然是这个变化的受益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