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竺青的美意,安排我在“《文学遗产》古代小说论坛”第一个大会发言,实在愧不敢当。
记得是1981年暮春,《文学遗产》复刊不久,张白山、卢兴基专程来到南京,和南京的学者进行座谈,我也有幸参加了。张白山、卢兴基还到访江苏省社会科学院,我陪同文学所刘冬同志交流了《水浒》研究信息。蒙卢兴基、李伊白青睐,《文学遗产》发表过拙文两篇,提携之恩,没齿难忘。
今天讲的题目是“《全宋笔记》引发的学术问题”。对《全宋笔记》,我首先要表达三个钦佩之心:第一,钦佩上海师范大学古籍研究所,发扬锲而不舍的团队精神,历时十九年完成了这部巨型丛书;第二,钦佩大象出版社,在市场经济的背景下,毅然推出这部学术大书;第三,钦佩陈新的学术功力和严谨态度。陈新是我的老朋友,当年曾为编撰《中国通俗小说总目提要》提过很好的建议,还亲自帮我看了《总目提要》的部分校样,相信由他把关的《全宋笔记》,校勘质量是值得信赖的。
之所以提出所引发的学术问题,不是出在《全宋笔记》本身,而是它将隐含的学术分歧台面化了,若不及时妥善处理,定会影响小说研究与古籍整理的全局。
关于小说和笔记的是非短长,百年来存在着两条学术路线:一条是从鲁迅的《古小说钩沉》,到程毅中的《古体小说钞》;一条是从王均卿的《笔记小说大观》,到刘叶秋的《历代笔记概述》。在我看来,“笔记小说”的提法,是缺少传统渊源的,是一种无根据的误会。在唐之前,绝没有以“笔记”命名的书籍,更没有“笔记”是“以随笔记录为主的著作体裁”的观念。而古小说(古体小说),则是贯穿始终的。先秦的诸子十家,其中就有小说家。小说作为一种文体,一种文学样式,是源远流长、其来有自的,它是文学的正脉。
当然,学术上的分歧,可以各抒己见,不能强加于人。但从古籍整理全局着眼,却不宜随意处置。如果执定“笔记”就是小说,以“笔记”名目侵占小说的领地,甚至取代小说,是不明智的。试想,《全宋笔记》出来了,要不要再出《全宋小说》呢?再试想,如果以《全宋笔记》为起点,构筑由《全汉笔记》《全魏晋笔记》《全隋唐笔记》《全宋笔记》《全明笔记》《全清笔记》组成的一条龙,要不要再搞一个由《全汉小说》《全魏晋小说》《全隋唐小说》《全宋小说》《全明小说》《全清小说》组成的一条龙呢?如果搞了,二者岂不要相互冲突,甚至打起架来?如果不搞,那只能据此撰写《中国笔记史》,而不会有《中国小说史》了,后果堪忧。
为了处理好这个矛盾,需通过顶层设计加以解决。不妨按照傅璇琮的说法,将胡应麟所拟小说的六类:“志怪”“传奇”“杂录”“丛谈”“辨订”“箴规”,再一分为二,确定以叙事性为区分小说与非小说的标准,将列为子部小说的“杂录”“丛谈”“辨订”“箴规”,划入“现代意义的笔记”的范畴;而将具备一定情节与审美意趣的叙事作品,视为小说。这样一来,笔记、小说,各得其所,相得益彰,既不重复,又不冲突了。这是文学研究与古籍整理的战略性问题,需要上上下下认真对待,妥善处理。今天借论坛这个庄重平台,吁请有关部门予以重视,千万不可掉以轻心。
“时光只解催人老”。我今年八十二岁了,比我年长的侯忠义、曲沐、张锦池,比我年轻的沈伯俊、孙逊、李时人、王枝忠,都先我而去,但我并不感到孤独,因为大批年轻学者已茁壮成长。我想送给年轻人八个字:夯实基础,更新观念。现在是大数据时代,海量数据在云端上,但要真正进入人脑,靠搜索引擎是不够的,仍需要一字字、一行行、一本本地读。有些从前人承袭的观念,如“笔记”与“小说”的无意混同,“志怪”与“传奇”的刻意区隔,都是应该检讨反省的。说南朝的《阳羡书生》是志怪,唐代的《任氏传》是传奇,清代的《聊斋》是以传奇而志怪,完全是枉费心力,简直是跟自己过不去。如果更新了观念,又能直面古代小说的文本与文献,用慧眼去发现其中蕴涵的价值,用慧心去实现创造性转化,就会迎来小说研究辉煌的前程。
再次感谢《文学遗产》,谢谢大家。
【文/欧阳健,本文为作者投稿红歌会网的原创稿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