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仰：单项艺术与综合艺术

　　一个交响乐队有很多乐器组成，每一个乐器大都能成为单项艺术做独奏表演，但组合起来就是一个综合艺术，其表现力与单项艺术很不相同。多种单项艺术组合成新的综合艺术，历史上很多。例如，芭蕾舞剧、歌剧等。单项艺术组合成综合艺术，大致有几种情况。一是，单项艺术原先就存在，而且存在了很长时间，随着时间的流失，慢慢地组合到一起。二是，单项艺术原先就存在，但随着一个历史契机，突然地组合到一起。三是，随着一个新技术的出现，把一些过去的单项艺术结合在一起。

　　举例来说，第一种情况最典型的是中国以京剧为代表的戏曲。歌舞乐在中国早就存在。唐朝的律诗达到一个难以逾越的高度，使“歌”的内容得到升华。传说唐朝开元年间，王昌龄、高适、王之涣三人曾到酒楼喝酒，恰逢梨园数十人在此宴会，有弹有唱，三位诗人便暗中打赌：谁的诗被唱得最多，谁就拔得头筹。这个掌故的结局无关紧要，它说明了一件事情。虽然“梨园”是现在中国戏曲界的又一称呼，梨园界、梨园行现在的意义等同于戏曲界，开元时期的皇帝李隆基也被视为梨园祖师爷，但是，当时的梨园实际上是训练、教习乐工的机构。杜甫曾描绘公孙大娘的舞蹈，说明那时的梨园以音乐和舞蹈为主。王昌龄等人在酒楼偶遇梨园弟子唱歌，都是以律诗为主的单曲。

　　到了宋朝，宋词与唐诗最大的区别之一是宋词不像唐诗那么工整，宋词也被称为长短句，以区别于律诗。与这一现象伴随的有一个鲜明的标志，即曲牌，例如清平乐、菩萨蛮、满江红、卜算子等。这两者的结合说明了一个问题。从唐朝开始将律诗用做歌词后，单曲的流行使得一些优秀的唱腔被延续和保留下来，宋朝的文人在某种程度上失去了创作自由，不得不按照固定的曲子填词。换句话说，从诗到词的变化，背后是一些优美的唱腔、曲目得以固定。当这些固定的曲目数量足够多，再配合以传奇、话本、说书等大型故事的手法，到了元朝，一个新的综合艺术形式便出现了，这就是元曲。这个发展过程，可以看成是在不同历史时期，分别打磨成功一些优秀的艺术零部件，当这些零部件都很出色而且数量足够多时，有人便将它们综合在一起，形成新的综合艺术。此后，中国各地的戏曲艺术虽然各有特色，但本质上说，其组成都是曲目、唱词、舞蹈、故事，特色只在一些细节，本质上都一样。

　　中国的戏曲历经那么长时间才形成综合艺术，从一个侧面说明中国古代社会的相对稳定，变化缓慢，花了很长时间才把多个单项艺术综合在一起。与之相比，欧洲的某些综合艺术就没有那么长的演化阶段。例如，18世纪初欧洲早期的交响乐，从歌剧序曲独立出来，现在说起来只是交响曲，还没有乐队建制，乐曲主要是重奏和小乐队合奏。但也就在18世纪，交响曲很快发展成大型交响乐，主要原因是欧洲的工业革命导致各种乐器的标准化、批量化生产成为可能。虽然交响乐队中的很多乐器都是以前的单项艺术，但是，工业化使得某些新乐器，或改进的乐器得以出现，目的只是为了整个乐队的声音效果。有人说，现代钢琴的出现标志着一个国家的工业水平，事实上，一个交响乐队也同样是工业水平的体现。它不仅体现出工业技术，还体现出工业生产的计划性、协调性、标准性。因此，交响乐这一综合艺术的迅速产生，得益于工业革命这一重大历史事件。一场交响乐的演奏，就好比一个音乐生产车间或流水线，在指挥家的棒子下，按部就班地完成一件工业化的声音产品。

　　综合艺术产生的第三种形态最典型的就是电影。胶片摄影技术在当时是一项新发明，当它发展到能够连续摄影，很快便与以往的单项技术和以后的新技术先后结合，从默片时代到有声时代，从黑白时代到彩色时代，从短片到长片，音乐、舞蹈、舞台、灯光、布景、化妆、戏剧、故事等等艺术手段都纷纷汇聚到电影中，形成了一个新的综合艺术形式和产业。

　　当我们讨论现代社会的“艺术生长点”时，我认为，历史上单项艺术与综合艺术的关系，可以作为我们分析未来、判断趋势的参照。现代社会即便有新的单项艺术形成，要与其他艺术形式结合产生新的综合艺术，可能还需要一段比较长的时间。像摄影这样能对艺术产生突破性的关键技术，目前还看不到明显的迹象。但有一些旧技术的提高效果很明显，例如动画。由于电脑软件的快捷方便和功能强大，动画技术已不再是过去靠大量人工绘制的“劳动密集型”方式，大型动画片的产生比过去方便很多，包括真人与动画的结合。在这方面，美国已经有过一些成功的尝试，但深度和广度还不够。技术的飞速进步，使得动画片或者说动漫领域还有很大的潜力。与此相关的，还有一个重要的艺术生长点，就是儿童文学、儿童艺术。这主要是指内容方面。中国近一百多年来的儿童文学、儿童艺术基本上都以西方为主，本土的儿童艺术市场份额不大，新东西也不多，炒冷饭的多。随着中国国力的发展，中国人自信的提高，中国人对世界和自身认识的改变，儿童文学或儿童艺术必定会有一个大发展。动漫技术除了可以为成人提供新的艺术作品外，针对儿童的艺术作品，也应该在新的创作基础上实现新发展。

　　当今世界已经有一些单项艺术处于非常成熟或比较成熟的状态，完全有可能产生的新的综合艺术。例如，流行音乐经过多年的实践，已经成为很成熟的领域，甚至开始走下坡路。现代舞、街舞之类，现在也很兴旺，显示出强大的生命力。因此，这些现代单项艺术形式很有可能结合成为一种新的艺术。当然，在西方社会，这类新的综合艺术已经出现，即所谓“音乐剧”，但我认为，西方的音乐剧还有比较大的缺陷，对于中国来说，有可能在它的基础上更上一层楼。

　　从宋词到元曲的组合过程中，有一个环节非常重要，即宋词与曲牌的紧密关系，它使得一些优秀的乐曲固定下来，成为日后戏曲的重要元素。事实上，流行音乐几十年来也产生了大量优美的歌曲，但是，由于现代社会过度消耗的习惯，绝大多数优美的流行音乐都像一次性筷子、一次性杯子、一次性尿布一样，一次性地消耗掉了。即便有人在卡拉OK里还经常唱过去的流行歌曲，也主要是为了怀旧。但这也说明那些经典的流行歌曲比较深入人心。而在西方的音乐剧中，音乐部分几乎都是重新创作，与流行音乐几十年积累的优美歌曲没什么关系。在我看来，这是一种巨大的浪费。这可能与西方社会没有经历从宋词到元曲那个过程有关。依照中国的历史经验，我认为，开发几十年流行音乐积累的乐曲宝库，形成现代社会大量新的曲牌，吸引社会各界按照自己的情感和体验重新填词。这一做法，一方面可以振兴和带动死气沉沉的现代诗歌界，另一方面可以使日薄西山的流行音乐再次焕发活力。同时再结合街舞、话剧等艺术形式，还可以促成具有中国特色的新的综合艺术的产生。

　　这几年，各地电视台纷纷举办某类大型电视节目，例如“舞林大会”、“中国好声音”、“达人秀”等，这些节目都比较受欢迎。它们带给我们几个观察点。一是，普通民众在这些艺术门类的技巧上已经不低于职业艺人;二是，不需要太多新的创作，旧的流行艺术曲目也能充分展现普通民众的艺术技巧，而且受到欢迎;三是，这些电视节目的成果没有很好地利用。

　　在我看来，普通民众在这些比赛类的电视节目中展现的艺术技巧，类似中国过去的京剧票友，有些票友的水平也相当高。观众对这类节目的喜欢，也表现出人们对这些艺术形式长久不衰的热情。但是，恰如票友无法像剧团、剧场那样有综合能力一样，这些节目里出现的艺能高超的普通民众虽然导致职业艺人地位下降，但他们同样没有综合各种艺术手段的能力。因此，如果把国内外流行音乐几十年的精华沉淀为中国特色的“现代曲牌”，把民众创作段子的热情引向为这些新曲牌填词，再结合各种现代舞蹈、畅销的小说故事，以及声光电等舞台技术，完全有可能在中国形成一个新的综合艺术。

　　近几年国内不少人都想开发“音乐剧”，但由于不得法、投入不够、抓不准市场等原因，国内音乐剧领域未能有效发展。其中一个原因是因为过于照搬西方音乐剧的模式，没有结合中国的实际以及历史经验。我认为，将当今中国各项现代艺术中已经成熟的、被浪费的、人们依然具有强烈热情的多项艺术形式，按照中国古代的方式，经过筛选、沉淀、组合，完全有可能出现一个新的艺术生长点。

　　注：这篇文章写于一年前，纯粹是好玩。翻出来看看还挺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