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编者按:这篇文章是北京工友之家总干事孙恒在“热风”学术青年论坛(注释1)圆桌讨论上的发言。他从一位实践者的角度出发,在现实的语境中分析了理论与实践的关系,指出了工人阶级形成的条件与其所处的宏观局势,并呼吁知识分子生产有机的、有营养的精神食粮。虽然孙恒一再自谦为“只是一个行动者”,“不是专家学者”,但是他的发言自始至终都贯穿着从实践中来的理论活力。这位与志同道合的工友们一起在当代社会中建设劳动者乌托邦的现实的理想主义者,为我们提供了另一种知识生产与介入社会的方法论。标题与小标题均为编者所加。
本来这个大会是邀请我来给大家唱歌儿的,我歌儿唱完了第二天发现还有一个“引言人”的任务,然后我就问吕途什么叫引言人,我问了三天,她到现在也没告诉我(笑)。后来我去问潘家恩:“引言人做什么啊?我又不是专家学者、研究者,我只是一个行动者、实践者。”他说:“那你就随便说点儿吧。”所以我就很开心,可以随便说。我觉得引言人就是“引言”嘛,引起大家的发言,就是抛砖引玉吧。我从自己的实践和行动出发,另外就是这两天我一直在会场听大家发言,我有一些感触。所以基于这些,我想跟大家分享一点既不是什么理论,想得也不那么高深的一些我的想法而已,我不知道能不能引大家发言。
理论活在哪里?
第一个呢,就是我想谈谈我对于理论与实践的关系的看法。我觉得理论非常非常重要,尤其在今天的中国,尤其对于我们新工人群体。在我们身边,我们很多的工友每天都面临着非常残酷的现实生活。当工人罢工的时候,有没有理论工作者出来给工人出主意、想办法?没有。当工人迷茫的时候,有没有理论家、思想家站出来,跟工人一起讨论,或者指明一个方向、道路?没有。但是我知道马克思在墓碑上写着这样一句话:无数的思想家、哲学家在解释这个世界,可是最重要的是如何改变世界。(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我有一个朴素的对于理论和实践的看法:理论,应该是来自实践的,然后又能够回到实践,可是今天我发现我们的理论远远地滞后于我们的实践。当工人走上街头的时候,他们找不到理论。那让我们从现实出发,比如说我如何去理解理论,我这两天有时候听得头有点晕,所以就出去透透气什么的,但是我就特别喜欢今天上午的讨论,特别热闹,能让人听懂(注释2)(笑)。然后呢其实我对理论的理解很肤浅,我觉得就是我们在生活中遇到了很多困难、迷茫、问题、不公正、苦难,我们需要去面对它,我们需要去思考找到一些解决问题的办法,对于我来讲,这就是理论。可是我发现我们今天的理论,完全是本本主义的理论。不是说那些理论不好,或者不能借鉴,而我是觉得所谓的理论工作者,是脱离了,甚至是严重地脱离了现实生活。他们活在自己的书房当中,活在自己的办公室当中,活在自己的文本当中,活在过去的理论当中,他们从来不会走到社会当中去,不会走向农民,走向工人,我觉得这是一个理论脱节吧。所以这是我的第一点看法。
阶级化的土壤
第二点呢我想,因为我们这个组织“北京工友之家”从事工人群体的一些工作,到今年已经是第十三年了。所以我想跟大家分享一些我对新工人主体性与新工人文化的一些想法。我们都说到这个主体性,我觉得,就今天来讲,新工人还不能称之为一个阶级。因为在我看来,要形成一个真正有力量的阶级,需要具备很多条件,比如像上午几位老师说的文化啊、政治经济啊……但是在我看来,有两个必要的条件,第一个呢,就是作为一个阶级要有一个阶级意识,就是我们有一群人,一群共同命运的人,要有共同的思想觉悟,我们称之为阶级意识,这个阶级意识我们还不具备。第二个呢,你有了这个阶级意识,也是没有力量的,还需要组织,就是组织化。如果没有这两个条件呢,就不能称之为一个阶级,就是没有力量。我觉得一个人跟一个群体其实是一个道理。一个人为什么会迷茫、没有出路,就是这个人的思想不觉悟,我们的思想不觉悟,这就导致我们的身体不能够解放,导致我们的行为就不能够得到真正的解放。一个群体也是这样一个道理,如果一个群体思想不觉悟,这个群体就会迷茫,就会没有方向。
我们的第一本书叫《中国新工人——迷失与崛起》,很多人只是看到了“迷失”,但是并没有看到“崛起”。我想分享一个例子告诉大家我们看到的工人的力量。我们看到2010年的富士康“十三跳”事件,当然那是一种工人的抗争,但是那种抗争是以牺牲个体生命为代价的一种消极的抗争。但同时大家有没有留意到几乎是同时期的另外一个抗争事件,就是本田工人罢工事件。同样是年轻人,为什么选择了不同的方式?前者选择了个体的跳楼自杀,后者选择了组织工会,取得了斗争的成功,而且那一场斗争带动了整个中国汽车行业的普遍的工资待遇的提高。那么组织化是另外一个问题,另外一个工作。
我的理解:一个人的思想觉悟,或者说我们工人群体的阶级意识,是怎么产生的?我觉得有以下几种途径(不一定完全都对):第一个就是要借鉴历史,不能忘记历史。就比如说我们讨论到的国有企业工人和现代新工人其实是断裂的,没有传承。我们社会主义的那么辉煌的伟大的历史,在今天这个时代就完全消失掉了,这种历史的传承断裂了,但是并不等于没有,需要我们去寻找、去学习这种历史的经验、历史的传承。那么对于这种历史经验,我也不觉得西方的理论就完全适用于今天新的工人阶级的事业。比如说我们官方一直宣传的这种主流的、传统的马列毛的思想,当然这是很重要的,因为毕竟是我们的历史。但是同时在历史当中是不是还有很多我们可以借鉴、还没有发现的历史经验,比如说乡建运动,比如说拉美的社会运动。这些经验,我们有没有去看到?比如说查韦斯在拉美推行的“21世纪的社会主义革命”。
第二个呢,我觉得应该从我们的现实生活、生产、斗争当中去获得我们思想的觉悟,在每一场工人的罢工当中,在每一位工人的,他的断指、受到的工伤当中,在每一个许立志跳楼的背后,我想一定会促使很多工人去产生思想上的一些想法。
呼唤有机的精神食粮
第三个呢,其实也是特别重要的,就是希望进步的知识分子能够跟最大多数的工人、农民、最大多数的劳动群众有一个结合。因为毕竟知识分子作为一个社会上专业的知识劳动者为什么就不能生产出来有机的知识呢?对不对?你们都不用去下地干活,不用再走入工厂,不用去从事一线的体力劳动,你们天天就是干这(知识生产)活儿的。现在农民都在生产有机的产品,知识分子能不能做一个有机的知识分子,生产一点有机的、有营养的——能不能生产一点有机的知识?(笑)这个很重要。其实我是不太赞同把自己定位成知识分子的,我觉得本来就不应该这么去划分,因为你一旦划分出“知识分子”,就意味着知识分子的异化。一个人应该是统一的,你只不过是知道了一点理论,知道了一点知识,你就变成知识分子了?你就不用干活了,不用从事体力劳动了,不用从事生产了?我觉得这个是很不公平的。但是工人、农民,最大多数的人为了基本的生计,为了做人最基本的尊严,每天24个小时去参加劳动,他就没有时间去思考。所以我觉得一个知识分子最应该生产有机的知识,成为一名有机的知识分子,这是基本的责任。但是今天呢,我觉得大多数的知识分子其实都没有承担起这个社会责任,但是也一定有一些有良知的知识分子会进行反思和付出行动。以上是我思考的三点。
中国新工人,去向何方?!
这次会议的主题是“乡村与城市”还有“文化的力道”。我认为新工人群体是中国城乡之间的桥梁和纽带,在中国现在有接近三亿的新工人群体,再加上我们的孩子、我们的老人,有近乎五亿的人群。新工人群体是从农村出来的精英群体,一方面他们在直接地推动着城市的建设,另一方面其实他们也在从事乡村的建设。我们谈乡建,当代十几年的乡建运动,我们也在参与。乡建其实有很多人在参与,其中有一个很重要的就是这些年一直在推动的大学生、知识分子参与到乡村建设运动当中,但是今天我想说的是:新工人将是未来新乡村建设运动的主体。
这也是这两三年我们才意识到的,因为我们工友之家,作为一个工人的组织,十几年以来,一直在推动工人要进入城市,如何在城市发展,争取我们有尊严的生活。但事实上,中国的现实就是这样一个城市和农村(的结构),你不能回避的,如何去看待城乡之间的差异和矛盾?现在我们也了解到,有很多很多的工友进城打了十年二十年工以后,他要返乡的,受了很多工伤的工友,他要返乡的,有一部分工友可能会进入城市,另外一部分可能会返乡。那么工友的返乡跟大学生的返乡是不一样的,大学生返乡可能抱着很多的情怀和理想的追求,可是,他有更多的选择,他可以返乡,但是他随时可以撤退。但是工人一旦返乡,那就是他的家,他的根,他会长期扎根在那里。而且工人群体在城市里经过磨练和打拼,他的思想、信息各方面能力我觉得是更具备在乡村建设中发挥他的主体性力量的群体。
对于新工人群体,我们认为未来有两种可能性,第一种可能性就是他将成为一个最具有破坏性的力量,不仅对中国的未来,他也将影响着整个社会乃至全世界的发展,因为他人数实在是太庞大了,而且历朝历代,当他回不去乡村的时候,流民造反是一个规律。09年金融危机,是谁承担了世界金融危机的代价?是中国新工人群体,两千多万的工人放假半年,没有失业金,不赚钱,回到乡村,半年以后又进城了。但是下一次金融危机来的时候,对不起,几千万人回不去家乡怎么办?几千万人在城市里面没有工作,大家是不是可以想象那个社会动乱的场面?那是我们都不希望的。第二个可能性,他将成为最具有建设性的力量,实际上这三十多年以来,推动物质财富增长和经济发展方面很重要的建设力量就是新工人群体,我们的衣食住行以及在城市当中的各个领域,都是离不开这个群体的贡献的。那么未来依然是这样,因为中国已经卷入了全球化、工业化的这种大的发展模式,这是从生产建设的层面上来讲。我觉得如果新工人不能形成一个有力量的阶级的话,他只能导致另外一个最糟糕的一面,这是挑战。
最后我想说的是:很多人也会质疑“你们做这些工作是个乌托邦什么的”。我们见到过很多这样的质疑。我也想跟大家分享一点,我们所有的工作,只有一个目标,就是希望每一个人都是作为一个劳动者,都能有尊严地生活,这是从个体方面来说。如果从我们整个人类的更大的范围来看,我希望,其实就是马克思说过的话:“自由人的联合体。”谢谢!
2015年12月6日下午
录音整理:马锐(上海大学文化研究系硕士生)
注释:
1、“大会”指“热风”学术青年论坛,本论坛是由《热风学术》创办的系列学术交流活动,于每年12月份第一个周末举办。以“新文化与中国的未来”为主题的第一届“热风”学术青年论坛于2013年12月7—9日由《热风学术》编辑部和上海大学文化研究系共同举办;2014年12月6—7日由南开大学文学院和《热风学术》编辑部以“文化研究的教学”为主题联合举办第二届。
本届论坛主题为“乡村与城市:文化的力道”,由重庆大学人文社会科学高等研究院和《热风学术》编辑部共同主办,《重庆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协办。来自全国文化研究领域的专家学者和从事城乡文化与乡村建设的一线实践者60多人参会。
2、指大会的第四场讨论。主题为:“在而不属:当代工人的历史与现状”。该场讨论由《读书》杂志社的卫纯先生主持,来自台湾交通大学的孙贺、北京工友之家的吕途、苏州星星家园社会工作服务中心的全桂荣、中国艺术研究院的崔柯、纪录片《我的诗篇》导演秦晓宇、上海大学文化研究系的高明、上海戏剧学院的蔡博进行了发言,由上海大学文化研究系郭春林教授进行评议。